红砖楼似乎陌生多了。
平素我多住在档口,很少回红砖楼来。昨夜躺在房里,听到楼上楼下都是鼠咬东西的声音。看了一夜《大漠狼烟》,看得心很苍凉。沙漠世界是没有女人的世界,势必阴阳失调。当兵的像骆驼想水一样想女人。有什么办法?女人都集中在都市里了,任凭你在沙漠里力大无穷,也无法拉动姑娘的心。阿大一定是壮实的军人,那女郎简直在戏弄他,嚯,要是在官下街,我非揍她不可。那李雁声也一次次受挫,没有女人爱她,真惨。阿大和李雁声都是情场败将,发誓要当光棍。
我忽然想起贤珍。贤珍不是向往部队生活吗?她现在在珠海干什么呢?
当阿花再次来找我希望把雁雁借去和外商谈生意的时候,我问她关于贤珍的情况。
阿花这才醒过来:“是呀,贤珍呢?她到底到哪儿去了?我已经很久不见她的面了。”
她的惊讶并不奇怪。当初一起捡破烂时,她们朝夕在一起,同饮一碗水,同分一块饼。她是想让贤珍来广州有出头,起码不会饿死。她俩是患难中的姐妹,都失去了亲人。可是,阿花竟在不知不觉中丢了贤珍。她丢了贤珍还不应受到良心的谴责吗?可是她一点难过也没有似的,整天为自己的事奔波,既想占女人街,又想占官下街;既和贺伟雄合伙,又同李冲堂拍档。难道她连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她的惊讶是几分钟的事儿。几分钟过后,她又记不起贤珍了。
“雁雁呢?”她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让她去吧,到时她会找你的。”我说。
阿花对于我是有恩在先的。我们彼此都不会忘记那段最美妙的时光。这从她的眼神可以知道。她的性格在变,我知道。但她的骨子里还有我。这我俩可以意会,不必言传。因此,我真想经常见到她。见到时不管怎样的如同路人不打紧,我们心知肚明,可以说心心相印。阿花是知道我的心的。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云飞。”她忽然叫我。“让我俩各自癫狂去吧,到底是沉是浮,谁也说不准。但有一条,我俩谁都忘不了谁。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我故意冷冷地说。
“不知道比知道好。再见。”她转身走了。
这该揍的阿花!
雁雁是阿花走后半个小时来到档口的。
她今天的打扮的确很漂亮。洗剪吹过的头发油光滑亮。这是一个很年轻的运动装。我喜欢这种头发造型。她穿着紫色碎花衬衫和一件天蓝色百褶裙。脸蛋儿虽然轻描淡写,却神采奕奕,笑口常开。我不禁动情地把她拉到里屋。
她在我的面前撒起娇来了。
“我这身打扮见鬼佬行吗?”她笑着在我的面前摆弄着各种姿态。
“幸好先见我,否则鬼佬的眼有艳福,我会吃醋的。”我说。
“你真自私。”她说。
“在你面前,我会百倍自私的。”我说着把她抱起来。
她格格格地笑起来,在我的怀里,她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她喘着气,双手搂着我的脖子。
我正在兴头上。我把她放在床上,双手轻摸她高挺的乳房。紫色碎花衬衫美是美,但这时成了碍手的东西。我双手解钮扣,她把我推开,自己小心地把钮扣解开。她把裙、衫和胸罩、内裤全都解下来叠好。然后仰躺在床上。
雁雁的裸体真美。我也把衣服全脱光,两人就这样抱紧躺在床上。我开始吻她的嘴唇,吻她的颈部,再顺着吻她的乳房。
她的满足感表现在她自个儿哼着歌儿。那歌儿很悦耳,好像一种小鸟在黎明唱的歌儿。她很小心地拍拍紫色碎花衬衫和天蓝色裙子,又在脸上轻描淡写一番。于是,她又恢复了庄重的美丽。
“小心点,别让外商把你钓去。”我笑着说。
“你放心,有你在,谁也钓不走我。”她说得轻松而坚定。“我去找阿花啦!”
她走后,我照样在档口卖鞋。
来客还少。也许是太早的缘故,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对面李冲堂和阿花还未开档门。哦,我怎么忘了?今天他们同外商谈办厂的事儿。
无聊。想睡觉。
再读几段大西北鹤哥的故事吧。
太阳偏西,热气灼人。哨声打断了这几位长字号的“军事秘密”。照样是擒拿训练,杀声震天。绿色军装在沙漠里,显出幻境般生气。人头攒动,像蚂蚁在爬行。遥远处是蔚蓝的蜃气,如海似湖,水岸边尽是高楼大厦,辉煌壮丽。这是大家熟悉的海市蜃楼。它对于这批长年在戈壁沙漠上的战士,完全失去了诱惑力。
刘鹤同几个排长冒着烈日视察各班排的队列。
天伢拉着妈妈的手站在棚下,望着四周的闪烁晃动的火焰。母子俩没说什么。这里没有什么好说。猪杀光了,银珍在家里闲着,比坐地牢还难受。天伢老要出去玩,呆呆地趴在地上寻找蚂蚁,哪有蚂蚁的影子?母子俩无精打采地站着,像两条树桩永远在等待什么。
“妈,爸爸带叔叔们老在沙地上滚什么呢?”
“军事训练呗!练好本领能杀敌……”
“敌人呢?坏蛋在哪?”
她没法回答儿子的问话,要是在云南边境,她会告诉他,敌人就在前面那座山脚下。可在这儿,怎么说呢?她终没有回答天伢的问话。
“妈妈,我到哪儿读书呢?”
她沉默了一下,答道:“伢子,等你大了,妈就带你去上学,好吗?”其实,她在哄孩子。
银珍早就想到孩子的读书困难。方圆几百里没有村庄,没有学校,孩子眼看就要入学,怎么办?在野马滩时,连队二十里外有一间乡村小学。她曾去看过。它叫驼峰小学。实际上是几个古老的佛洞。据说这是古代丝绸之路必经处。唐代人挖的佛洞多数倒塌了。惟有这驼峰断崖残存着几个洞口。贫困的西北大漠草木不生,没有木料建校舍,只得将就着在洞里上课。学生寥寥无几。邻近村落的孩子和随军家属子女一同上学。她站在洞口,见教一年级的老师已经年老,三句不离洞内的壁画:“你们不要忘了老祖宗,不要忘了大西北的古老文化。这名画出自唐宋,唐宋,懂吗?”
孩子们全都愕然。像鸭子听到雷声,呆呆的。
银珍长叹一声离开佛洞。这就是学校!
这里就连驼峰小学那个样子的学校都没有,孩子多可怜呀!方圆几百里,哪有孩子的去处?
“回家吧,天伢。”她拉着孩子往家里走。
“我不回家,我不,我要看鸟,抓蜻蜓……”天伢挣脱她的手,又往那边沙堆跑去,身后扬起几缕烟尘。
银珍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不愿回来的孩子。他瘦多了,看上去有点憔悴。
房子——什么房子呀!劳改犯人在这儿住过。芨芨草盖的屋顶已经发黄,风吹雪打,早已开了三个天窗,望得见灰色的天空。泥浆糊的墙不知何时已有一层泥巴脱落。门楣上的墙壁模模糊糊有几行字,字虽歪歪扭扭,但还算老练:
脱胎换骨真骨虽裂未断
重新做人圣人九死一生
一九七二年黑暗的西北之夜
“走资派”、“反革命分子”戏书
房间走进动乱的历史氛围。
眼下的户主应是第几代了?不知道。只知这是极简陋的军人之家。桌是石砌的墩儿。壁上方贴一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角落里堆放的两只纸箱,是刘鹤关于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的书籍,还装着孩子捡来的玩具:沙枣核、鹅卵石、一尊陶佛像,还有爸爸做的木头手枪。还有一只从家里带来的皮箱。
这便是连长的全部家当,一连之长的所有财产。
银珍不想多看几眼,慢慢地进了房子。她吹去桌面的灰尘,用口盅装上开水凉着。这是老习惯了,每当丈夫外出训练,她都凉着开水,等丈夫回来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读了这些文字,我心痛欲裂。鹤哥所处的恶劣环境害了孩子。天伢读书怎么办?我真想立即叫嫂子回来,带伢子来广州读书。
那“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写的两行字,是他的真正心声吗?写字的人到底是谁?爸爸到过那儿?在那儿住过吗?这是爸爸写的么?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街道的来客多起来了。我的档口挤满了人。
我认得几个是从甘肃来的顾客,大西北的顾客对于我来说是很亲热的。我把好的鞋子搬出来,八折卖给他们。他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来我的档口。我堆积的百双运动鞋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