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姐突然到广州来看我。
是项雨带她来官下街找我的。他们还要到厨具厂去为甜风大酒家买厨具。
铃姐似乎憔悴了许多。眼圈有点儿黑,脸色也显得有点苍白。她穿着淡红碎花衬衫和浅灰色长裤。一身朴素的打扮,让人一眼就看出她是乡下姑娘。
“姐姐,先挑几件衣裙换换吧,都是什么时候了,还穿这样的衣服,太老土了。”我笑着说。
“这不很好吗?我怎么穿这种新潮的衣裙呢?”铃姐微笑了一下。她一件也不要。
在红砖楼里,我和雁雁备了些午餐,请她吃,她推辞了很久。
我很不高兴地说:“铃姐,这是你我的家呀,进了家吃顿饭总可以吧!你离家有多少年啦?”
铃姐默不作声。
她慢慢地进了家门。她走到父母的房间,默默地站了很久。我见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这顿饭其实很简单:雁雁炒了碟牛肉芦笋,还了一条鱼,我买了一只盐鸡。
两瓶珠江啤酒也喝不完。雁雁为铃姐敬酒的时候,轻声问:“铃姐,你的甜风大酒家啥时开业,别忘了请我和云飞去助兴呀!”
“那当然,不过还早呢,万事开头难。特区也正开始不久……”铃姐说话声音不大,缓缓的,但很清晰。
我们说了在官下街开服装店的事,铃姐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突然,我提起于鲁当兵的事。
她眼睛一亮,说:“于鲁已到你姐夫生前的地方……”她从挂包里拿出一叠纸继续说:“你看看,有人写了他,他寄给我一份手抄稿,你看看,真有意思。”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见铃姐笑得很甜。我不敢问她的婚事。她的创伤尚未愈合。但从她的言谈中,我推测,她的心底爱着于鲁。
红砖楼对于铃姐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了。她只是问了一下我的生活起居情况,手摸一下红砖墙就走了。她说同来的项雨在厨具厂等她。
晚上,我亮起灯读着铃姐带来的稿。雁雁说她一定要看看这份稿。她觉得大西南很神奇,到那里当兵一定很有乐趣。她把稿抢过去读。
日夜流逝……于鲁心灵的潮汐拍击着波峰浪谷似的崇山峻岭……他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向一个雪的岛国——独龙江二连前哨排。这是于刚第一次镇守的皑皑雪山。这就是哥哥在信里描述过的雪山吗?从排到连走两天,连到团走三天,团到县走十天。那时他怎么也不敢想像在西天有这么险峻、荒凉、孤寂的雪山峰尖。
大雪封山了。无边无际的白雪封锁着连绵的横断山脉,封锁着独龙江畔。前哨排在山谷间隆起的山头上。两幢平房呈曲尺形,前面是操场,后面是几畦菜地,左侧是浊浪滔滔的独龙江。那圈圈追逐着的巨大漩涡,使人感到头晕目眩,顿觉站在生命的前沿阵地。
上午十点,于鲁下岗。他弹去身上的雪粉,走进稍有些暖气的营房。这时突然泛起思乡之情,心里烦躁得很。已经很久没接到婉雯的信了;也没有收到阿铃和项雨一个字。……那里该还是温暖如春吧!
他从挂包里掏出那封旧信。这是两个月前婉雯寄到团部的。他不知读了多少遍,可以背出来了。望着窗外闪光的积雪,他轻声背诵着。
于鲁哥:
……我一个人徘徊在我们约会的凤尾竹旁,感到很清冷,夜风冷嗖嗖的,我越发感到孤寂了。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成天觉得魂不附身。爱情本是甜蜜的,但我现在尝到苦味了……如果你不到边境去,和我一同进电子厂……唉,你一走,我的心就给扯碎了。你每隔两天给我写一封信吧!写多一点,如果我收到的信很轻很薄,心里就空虚、寂寞。记住吗?隔两天给我写一封信。
另外,我在电子厂很受人器重。我正在学装多功能的微型电脑。是朱经理让我学的。
鲁哥,话是讲不完的。今晚还有一个家庭晚会……要是你也在家,我们就学跳舞。唉……
遥祝
平安!
您的雯十一月十八日
每背一次,心里都很不好受,软绵绵的老鼓不起劲来。可就连这种信也没有呀。
他记得,他给她的回信有这么一句话:“雯,以后给我写信,写得欢乐点,这里的战友都是‘乐天派’,你就多写点快乐的事,好吗?”
一定是这些话伤了她的心,赌气了。要不,为什么不来信呢?他把信放到挂包里,出了营房,放眼一望:大雪把山封得严严实实,山和天之间似没有什么界限了。李指导员说过,有信也会卡在团部的。一定有厚厚的一叠信卡在团部了。他多希望飞来一个巨大的火球,把从排到连,到团,以至到县城的积雪全溶化掉,让邮车飞驰上山;他多么期望邮递员老远就叫:“于鲁,有信!”
真是想入非非。他在门外的雪地踱了几步之后,转回宿舍,忽地掏出刚哥的日记本。一九七八年,也是十一月份,刚哥在日记本上抄录了阿铃一封信,哟,“军事秘密!”阿铃当时是怎样给哥哥写信的?他屏住呼吸读下去:
刚:
你好!
收到信时,一定是大雪纷飞了。是吗?独龙江,听说也叫毒龙江,江里有一条毒龙,你怕么?不要怕,你是战士呀!听说大雪一封山,信就上不去。刚,不要焦急,也不要等待。我永远保存两个字:爱你!
妈的身体还好,虽然胃有时有毛病,也常咳嗽,但不要紧,你千万不要挂心。我同妈在一起有伴,很快乐!刚,你放心吧!我会精心照顾妈妈的。自留地收获的潮州芋头每只三斤重,妈妈笑得多甜呀……
祝你——我亲爱的刚
快乐
铃七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读完信,他暗自笑了笑。刚哥当时一定也在焦急地等信,嘿!一定的。
开午饭的哨声响了,又是酸菜、辣椒粉!这里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边境村民也很穷,部队完全得自力更生。这些酸菜也是排里自己腌的。于鲁草草吃了两碗白米饭,就想掏烟。掏不出——三天前已断炊了。他不想去“借”战友的——他们或许也已断炊啦!他吐了一口唾沫,咬了咬牙,强忍着。
这时,山谷里巡罗兵喊道:
“野猪,喂,野猪——”
百日难逢的猎物!吃斋吃腻了的战士们都撂下饭碗,端起冲锋枪。被称为“将军”的李排长指挥出击,风驰电掣。
“小心,于鲁!不要溜下坡,狭谷里斗野猪十有九伤!你到西岩等候……”
“将军”说完带一名战士依山而行,接近野猪。战士们听指挥已散开埋伏着,雪地里死一般寂静。
野猪很高大,拱起黑色腰身,像一头水牛似的。雪堆里,它跑得吃力,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将军”嚓地跳起,冲向野猪,像要露一手近身擒敌本领。野猪站定,忽地一晃猪头,两把獠牙“宝剑”亮出,刺将过来。野猪临近十米时,他瞄准“哒哒”一个点射,正中猪脊背。野猪打了个翻身,即绕山脚而逃。
于鲁见野猪怒吼而来,知它已受伤,暗暗吃惊。野猪眨眼间已到跟前,獠牙已快挑到鼻子尖了。他陡地跳将起来闪在右侧。
“哒哒”,他扣动扳机,未中要害。野猪一冲,獠牙挑中于鲁的小肚子。血涌出来了,雪地一片嫣红。于鲁眼快,顺势一滚,滚出五米远,趁猪未转身,又是“哒哒哒”,三颗子弹射进野猪的头部,当场四脚朝天。
排里连续几天加菜。于鲁受伤,“将军”吩咐厨房每餐给他加一碗瘦肉酸菜汤。
这几天,排里训练,喊声震天。于鲁在床上养伤,感到乏味。这是第二次受伤了。
那一次是在深圳市马蹄河边。阿铃拉的六七百斤水泥板车在滑坡时失去控制,眼看就要被车辕夹持着撞下河去,在石头丛中粉身碎骨。于鲁正路过斜坎,猛扑上去,双手抓紧右手把,车子打横,重重地把他击倒在地。阿铃脱险了,于鲁却昏过去,阿铃怕得浑身发颤。眼望四处无人,怎么办呢?
她迅速把于鲁抱在怀里,转身蹲下,吃力地把他背起来,走了两里地到威市一家医院去。那时养伤,有阿铃和婉雯两位姑娘照料,觉得温暖。
现在……竟在遥远遥远的碧罗雪山上……
雪。雪。雪。这里是雪的天下,是严寒统治的天下,啊!这贫穷、沉寂、荒凉的边陲。天天操练,没完没了的呐喊。哪里有战争硝烟呢?只会打野猪吗?敌人在哪里呢?
光等信,为什么不给婉雯写封信?还有阿铃、项雨和亲爱的母亲。他掏出笔来了,却写不下字。写有什么用?谁下得了山?雪。雪。雪。……
深圳市一定同往常一样暖和,热烘烘的土地,婉雯和阿铃她们热烘烘的心啊!
雁雁读完了稿,连声说:“新奇,新奇。飞哥,我们也去看看雪好吗?”
“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