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爷爷怎么知道爸爸和妈妈出事。他从遥远的雷州半岛赶来。武斗激烈,枪声很急,许多人都离开广州,到郊区或乡下去,爷爷却来了。我知道爷爷叫孔刀,是雷州半岛打日本鬼的英雄,据说用大刀削下鬼子的头。一直以来爷爷都不肯来广州。爸妈曾三番四次动员他到广州居住。他说,住大城市不习惯。在雷州半岛的村里住,穷是穷,但有乡亲说话,不孤独,空气又好。乱糟糟的文化大革命起来以后,他更不来广州了。
这天早晨,我睡在厅里还没醒来,就听到有人在敲门。我用手揉着双眼——眼还是痒痒的,去开门时,见到是爷爷。他满脸黝黑黑,胡子雪白白,额上的皱纹深深,像用刀雕成的纹路。一看,有点像爸爸。我说:“爷爷,你怎么来的?”他说:“你爸被人拉去西北时带着你哥刘鹤。上火车前,你爸怕鹤哥在西北受苦,就写了我们老家雷州半岛的地址交给他,把他推下了车。鹤哥在路上足足走了十天,才回到我身边。是鹤哥告诉我的,你和铃姐留在广州,好惨……”
爷爷说着,用袖子抹泪。
我拉着爷爷的手劝说:“爷爷你不要哭,爸没事的,只是妈……”我止不住眼泪。我真笨,为什么在爷爷面前流泪呢?爷爷是用刀削鬼子头的英雄。人家说英雄不会流泪。我的英雄爷爷为什么今天流眼泪?我真没出息,也流泪。我问:“爷爷,爸说你当时抽了鬼子腰间的军刀像削萝卜一样把鬼子的头削了,是吗?你救了一位姐姐是吗?”
“别说这个了,都过去几十年了,眼下不能说这个了。”爷爷说着,白胡子动了动。
我听爸爸讲过,爷爷有一身功夫。是和我这么大时跟什么洪家拳老功夫头洪威宁学的功夫。真棒!我问:“那洪威宁呢?”
“早不在了。不谈这些了,现在到处造反,不敢谈这个……”爷爷摇头说。
爷爷说鹤哥在雷州半岛爷爷的老家住,要把我带走。广州太乱,一个孩子在广州太危险了。我不肯。
你知道,我说过我离不开红砖楼。你也知道,我认识了卜风花。我不能离开阿花。我决定不跟爷爷走。
“你会饿死的!”爷爷说,他不高兴了,“你要听话,明天就跟我走。”
我不走。我说过,我不离开红砖楼。
我实话告诉爷爷,我坚决不走。当然,爷爷不知道阿花和我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说这事。
“飞,”爷爷把我搂在他的怀里,“你不走,爷爷不放心,要不爷留下,叫鹤哥回来……”
“你也不要留下,爷爷。现在广州大乱,不能让你来受苦,我守住红砖楼,等爸爸回来。”我尽量说得轻松点,“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爷爷沉默不语。
“爷爷,我在广州不要紧的。还有一位阿姨说来照看我,我也可以到她家去,她人很好,就像妈妈一样善良、温顺。”我开始撒谎,撒得很自然。我正准备着下一步撒大谎,让爷爷赶快回雷州半岛去。
谢天谢地,只三个回合,爷爷这个大英雄便败下阵去,他被我击退——今天他要回雷州半岛去。我到车站送他。他说除了路费,还有一百二十元,留给我用。过十多天他再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