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月终因手续不完备,出国未能成行。十多天以后又从香港转回官下街。
她照样在自己的店里忙碌。我自然又多了个伴儿,心情似乎好多了。
雪月一回鞋店,老顾客便蜂拥而来。她让部分顾客到我店上来。还说我店的货质量上乘,价格便宜。她知道我已停止营业好几天了,想让我的店旺起来,恢复一下元气。
雪月对我就是好。这种好,只有我孔云飞心里知道。我希望她到国外去的手续永远办不好,可以留下来陪我。
听说卢尚品荣升西苑区的区委书记。我从不管这些,只管卖鞋。谁当官与我无关。
不知怎的,在闻名的官下街,我们两个鞋档竟有了点小名气。卢书记一有空就来看我们。他是个体户的知音。人家都这么说。我似乎没觉得。他每次来都带着税务人员和工商行政管理人员——他们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老远我就微笑点头,表示出同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他们也老远就点头、微笑,或扔来几支烟,说几句笑话。官下街和女人街上千个档口全是他们统管下的钱袋。个体致富了,成万元、十万元户了,头头们的嘴流油,讲话也响亮了。卢书记总喜欢站在街中间,指指划划,像是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英姿。然后走进“媚媚鞋店”,同雪月闲扯几句,抽完那支过滤嘴后,又点燃一支来到我的档口。
“云飞,生意好哇!”他说得轻松。
“胀不死,饿不死呗。卢书记,多谢你关心。”我连忙让座。
“不坐了。还要开会呢!”卢书记喷出长长的烟蒂,很舒坦地说,“有重任哇,孔云飞,你好好地干……”
我见他的烟在指缝间熄灭了,忙亮出一只镀金打火机。卢书记轻轻地用手背挡了挡,左手在西装衣袋里掏出一只电子打火机,“啪”地点着了烟。
“这样吧!”卢书记说,“你和雪月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是个体户而觉得矮人一等。你们在个人致富的同时,也为集体和国家出了力嘛!官下街应当在你们的带动和支持下成为文明街。如果大家推你俩当劳协的头头,你们心里要有个准备,我看不必推辞。云飞同志,我先给你吹吹风。”
卢书记掸掉烟灰,很静心地望着我。他略胖了些,行动似很迟缓稳重,没有当初在街上巡逻时那样机警、敏捷。我是他一手扯起来的,心里着实感激他。
我说:“我没有什么能力,能管好自己就好了,不能去管别人。”
他笑了笑,说:“可以学嘛。对啦,还有几个名誉会长,人家如果选你或聘任你,恐怕也不能推辞。西苑区足球协会、武术协会、文学青年联合会、儿童福利会、残疾老人健康保证委员会,几个啦?暂算五个吧,你当名誉会长,如何?副会长,当然让宋雪月当,门户相对好商量。好,就这样定,祝贺你。”
他紧紧地握了我的手,像是少林掌发力时的姿态,我略使了点“气功”,所以根本不痛。他一走,许多店主都来问我,是否上头对个体户有新政策。我摇头。我立即过“媚媚鞋店”找雪月。雪月刚同两位飞将军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又弄到一批最新款式凉鞋。我把卢书记来说的话全对她说了。硬把她拉过来,请她分析分析。
“当官的怎么一下子关心起我们来了?为什么给我们封官许愿?叫我们当这个长那个长?是不是个中有诈?”我将信将疑地望着雪月。
宋雪月拍了拍肩上的尘土,说:“个体户当然要听领导的嘛,党要干就干,一百个官衔也不推辞。不过,我们的主业是卖鞋,其它都是业余。”
这时,区委办公室刘秘书送来十张“贺年卡”似的东西。我和雪月各五张。哈,全是聘任书。这使我一头雾水。真是官运亨通了么?雪月笑纳“贺年卡”,还在拍着尘土。我的手有点发颤。五张“贺年卡”,似乎变成五块重重的钢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哟,眨眼间,我怎么满头桂冠了?
我还是惦记着雁雁。她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要是在,我把这些新发生的事儿告诉她该有多好?可是……她到底深藏哪座庵了?
工商所所长周敬民来了。他是个五十岁的人,耿直少言语。我很感激他在我拘留时曾送去两瓶橙汁。我能在官下街一洗乌龟王八,是他在背后撑腰的结果,也是他发给我鞋店营业执照。这一切我都铭记着。
他送来区里买的两张飞机票,说区里组织个体户赴沪讲用团,我同雪月当团长,率领官下街德高望重的个体户到上海传经送宝。
我愣住了。明天六点起飞,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是呀,我只听说几句。”周敬民也惊奇地说,“就有人送十张飞机票来了。又说此行取消,但飞机票难报销,是不是你们分担自己荣誉所带来的经济账?其他同志的我找他们。”
我倒抽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要去组织新货源呢,如果去一趟上海,店就要关门了。
宋雪月拿了五百元过来,对周敬民说:“我俩的飞机票款我付了。”
“不用找钱回来了,免得罗嗦浪费时间。”雪月说完匆匆回店里。
我见周敬民接过钱时,手不住地抖动。
周敬民一走,几个协会的头头相继到我们两个店来。我照例沏茶、递烟。雪月照例被叫过来,照例寒暄,寒暄过后,照例听到对我俩的颂词,我们照例微笑,摇头。直到中午十二点,我还未开店,一双鞋也没有卖出。雪月那两位“仙女”出货入货,忙而不乱。
慢条斯理地喝茶,转弯抹角讲了老半天,原来是一句话:请名誉会长赞助。五个协会近几天都有活动,活动经费自然靠赞助了。钱出得起,时间赔不起呀!雪月说:“干脆一点,要多少钱?”
来者抢着报数。足球协会说到桂林集训,起码得给二万元。武术协会说要参观少林寺,去同僧人比拳脚,二万五,文学青年协会要搞创作基金,要一万元,还有儿童和残疾老人的健康检查,检查完后再报数字来。
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还得照样恭敬地斟茶,微笑,茶水常泼到茶几上,我的额上沁出几滴汗珠,有手指般大。雪月笑得很甜美,不紧不慢地对来者说:“这样吧,这些全都是好事,也要得急。不过,开钱柜也要时间嘛,我们再研究研究。好吗?”
他们一走,雪月就说:“鬼叫你当会长?这钱要给,但是个无底洞。干脆各给一万元,由我名下拨出。恐怕要发电报到美国找我姐夫了。立即给,不要磨牙拖时间。我们还要开业,开业!懂吗?”
钱给了,跟着就要参加活动。雪月一一拒绝,我也说近日感冒不宜到公共场所去。真他妈的泼屎上身自找苦吃。这十天来,只有干部来谈天说地,没有一位顾客来洽谈生意。真是撞鬼了。我不过是个卖鞋仔,怎么一下子惹来那么多事?
雪月依然风度翩翩。一清早就打扮得很整洁,穿一身艳服。那对金耳环,在我的眼前发出光环。手上那只钻石戒子凝聚着早晨的淡绿色光泽。她悠闲的神色有一种自信的笑。这位摩登小姐,今日定有喜事?我想。
我正猜测间,她忽然兴奋地扬起手来,好像是什么票。
“香港歌星演唱会?”我问道。
“你猜。”她把票左右晃动,直晃到我的眼前。
“我猜不着。我不希望又是赞助票。”我说。
雪月做了个鬼脸说:“你别猜啦。这是省委党校礼堂入场券,教授讲‘商品经济’,我女友是哲学教员,她特意送来的。我们都去。”
嚯!我以为是香港歌星演唱会呢。原来是政治报告。
“不开店啦?”我问。
“让我的工友雅英过来帮你的忙。”
“个体户也有资格上党校?”我惊奇地问。
“这有啥直得大惊小怪?个体户就不是人?你大大方方夹个皮包就进去坐前排。”雪月的声音洪亮,街坊都探出头来观望,以为有街头新闻。
下午二点正,我们已在肃穆的党校礼堂坐定。雪月给我发了又大又精致的笔记本和三用圆珠笔,脸上露出挑战的笑意:“听到精采处,最好记一记。若不用心,罚款!”
我平生第一次端坐其位,顿生一种威严而无形的束缚感。这同上花园酒店和旋转餐厅完全是两码事儿。那旋转去处全由金钱支配,有钱就能上去享受。一次掏百十元,冷饮、西点,细嚼慢饮,眼观六路,飘飘然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油然而生。还可以斜眼看靓女。
在这样纯粹是马列主义学说的课堂里,给我的是戒备森严、玄妙莫测的惶惑。
我在理性抽象思维的漩涡里浮沉,脑门疼痛不堪。抽支烟?不可。这里又不是大酒店。口水好像变淡了,眼睛一片模糊。教授的声音很有节奏,很讲究抑扬顿挫,威严而神圣不可侵犯。我用脚勾了一下雪月。
雪月也用笔敲了敲笔记本。我觉得索然无味,在这里比起那次坐拘留所还难受。我的手往左腋下伸过去正摸着雪月柔软的腰肢。随后,我示意她看我笔记本里的几个大字:喂!今晚太平馆开煲狗肉!她笑着瞪我一眼,小声骂道:“煲你的狗头。”声音虽小,我听得清楚。她骂我时的神态最好看,一辈子同她厮守在一起真够味儿。
我把“开煲狗肉”四个字涂得很粗。“狗”字拖一条卷曲的尾巴。
开煲狗肉的佐料很重要。要放姜丝,多放生油,最好放艾仔菜,那味儿,嚯,啧啧。那个寒冷之夜,我“钳”到三百元,邀了四五个哥儿上了太平馆。八九斤狗肉三斤酒落肚,阳气顿生,当夜同床都不想盖棉被,那东西整夜硬邦邦地翘着,唉,都打了飞机……不知谁射中了谁。今晚,我和雪月一齐上太平馆,今夜就别想睡着……
哗哗一阵掌声——下课了。
出课堂时,我又把笔记本放在雪月眼前展示。“开煲狗肉”四个大字赫然入目。她好厉害,黑眼珠一转,便说:“重罚,就罚上太平馆,请我吃开煲狗肉!”
美极,善哉!正中下怀,我仿佛得了一次重赏,来劲儿了。
“那个寒冷之夜,我哥儿四五个吃了八九斤狗肉,三斤酒,当夜同床都不想盖被,那东西……”我无意说着笑着倏然伸了伸舌头,咽住了。
“什么东西?”雪月追问。“那东西怎么啦?”
“当心汽车!”我使劲大喊一声,一辆“的士”擦身飞过。
当晚,开煲狗肉味道极佳。我是东道主,雪月坐我身边。我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酒酣耳热时,二人商定,几个协会活动经费全包了,但一次过,别老用铁锤敲。把人敲晕了。
堂堂正正地做人,美美地做人,真幸福,真爽。今晚我身上的香水味和狗肉味不会很快就散净的。睡在床上当然不要盖被子。但不是同吃狗肉的一起睡,我还是光棍。夜很长很长,他妈的,今夜别想睡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