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雁总是用目光捆绑着我,使我很不自在。我和雪月痛痛快快地跳舞的机会她都不给……
我的姐姐阿铃就很开通。她是爱于鲁的,但当她知道婉雯爱上于鲁的时候,她成全了人家。
这点,铃姐比雁雁大方多了。不过,这也难说。雁雁对我是真心的。雁雁,是真心爱我的人,她和我是同一条心的。
不想没什么,想起铃姐,我就恍恍惚惚的,心神不定。我的心好像又飞到了深圳,我好像看到深圳变成特区的情景。
许多年以后,我才确认当时在脑子里涌现的情景是真实而细腻的。
后来果然有人这样描述我铃姐和于鲁之间的特殊感情:
深圳市这个地方说变就变,像闪电一样。
特区,这两个字很奇特:它很神奇很神奇地降落在深圳。许多古老的村子都穿上了时髦的时装了。许多姑娘和小伙子都进了中外合资厂。他们洗脚上了田,穿好了鞋袜……于鲁却另有心事:他要去云南边境当兵,跟他哥哥一样。
他的心事最初告诉了阿铃。
这把阿铃的心肝翻了出来。
于刚牺牲在什么地方,于鲁就要去什么地方。
“你真的想去当兵?”阿铃小声地问于鲁。
“我真的想去。”于鲁说着把手上那张报纸展平。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凌晨。尖刀连抢夺二○二高地时,一排副排长于刚第一个冲进敌战壕。隐藏在山头左侧的敌重机枪突然嚎叫起来,封锁着他身后冲上来的队伍。他陷入敌阵,孤身肉搏,接连捅死五名顽敌,剩下两名悄悄潜入山洞。突然从另一个幽深的洞里扔出一颗钢珠雷,英雄的左腿被炸断了,倒在血泊中,朦胧里,他看见一群魔影张牙舞爪地压将过来,他猛然醒来,扣动冲锋枪的扳机,十多名敌人当即倒毙……英雄失去知觉,被残敌戳穿了胸膛……”
“‘二○二高地’到底在哪?我一定要到那儿去。刚哥是英雄,我要到他所在的排里去。”于鲁和于刚手足情深。艰难的日子里,两人光着屁股在田垌里挖田蟹……于鲁被蜈蚣咬了,痛得在田里打滚。于刚背他跑过了三道岭两条溪。在家里,是于刚找来草药敷伤口,守了三天三夜,明婶总是提起这件事,要于鲁记住哥哥的功劳。
于刚去当兵不久,阿铃突然在夜里得了急病,发烧四十度,是于鲁用自行车搭阿铃连夜上医院。一检查得了急性肺炎。是于鲁守在病床旁,照料了整整一个星期。
于鲁此刻说要去当兵,而且要到他哥哥于刚生前的连队去,这使阿铃感到震惊。
“你告诉婉雯了吗?”阿铃关切地问。
“告诉她了,她听了很生气,说我疯了。”于鲁鼓着一肚子气。
“她需要慢慢讲,多多安慰,你不要同她赌气。”阿铃好言相劝。
于鲁不高兴地说:“她说她的干爹在深圳开了工厂,要我俩到厂里工作,工资收入高……他们就是喜欢看着几个钱。”
这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
于鲁同婉雯未讲上两句,就觉得很失望,独自骑上自行车到外面兜风去了。
婉雯透过窗口,望着于鲁远去的背影,心一酸,便转身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
于鲁回来时已不见婉雯的踪影。
他在村里村外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法见到她。
明婶的身体一直不好,近段咳嗽很厉害。
阿铃陪在明婶的身旁,细心地照料她。
“哄隆哄隆”,有人推门。门推开了,来者却不进屋,站在门外嚷道:“你们的兵瘾这么大,我有言在先,到时有个三长两短,莫怪我婉雯嫁鸡嫁狗……嚯……钱顶着鼻尖子也不会捡!”
大家听得出,这是婉雯的母亲方娟的高嗓门。
于鲁出去看时,她已闪到屋后的荔枝园,嘴里骂骂咧咧,不肯停歇。
明婶又吃力地咳嗽着。阿铃焦躁不安。
于鲁跺了跺脚,“嘭”地关上房门,长叹一声,趴在床上。
阿铃慌了神,立即跟了进去。
“鲁弟,别急,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
明婶不知他俩在嘀咕什么,当她走出门口时,见支部书记崔云志匆匆赶来。他神色不定,像有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情相告似的。
“明婶,听说于鲁要去当兵,我也心急哩!”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这里没有外人,我特地来帮你参谋参谋。婉雯和于鲁一齐入电子厂,是朱经理点的名。嘿,这对我大队来说开了财路,以后大队要搞小型电子厂,还得求朱经理资助一笔呢!大厂给我们一口,我们就能吃一年。这笔账不能不算,还有一笔账呢?现时村里谁肯自愿去当兵?当兵的大队补助三千元。数目不少了,但于鲁进厂当司机月薪可拿三百元。一年三千六,三年一万多。说实在的,于鲁去很不合算。当然,谁去当兵我都鼓掌欢送……就是于鲁去我不同意。……”
这些话忽高忽低,忽热忽冷,被于鲁和阿铃听到了。于鲁顿时火冒三丈,蹦出院子,问道:
“你是这样当支书的吗?”
“这……我是为你好……”
“你说当兵是为的什么?是为了钱么?崔支书,云南那边是边防线,这里也是边防线,这个账你的算盘打过吗?边境战士流血牺牲就只值这几千元么?要是为了钱,十万元我也不去!”
于鲁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暴跳。崔云志站着,腿有点发软,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这当头一击,是始料不及的。
明婶惊疑地叹道:
“崔支书,想不到搞了三十多年,还要花钱买兵?……千军万马,怎么得了哪?”
“这,我也说不清楚。”
“你忘啦?1947年,我们去寻找游击队送粮食,一家一户的凑起来……我们老区的人,谁想到钱?”
“那是老皇历罗!如今,谁不想多弄几个钱?不花几个钱,谁肯到边境去住山洞,碰地雷?”
阿铃在厨房里烧火洗锅,默默地洗着,默默地听着,心里难受极了。当她听见支书这么一说时,再也忍不住了,扔下锅刷子走出厨房,目光炯炯地在支书的跟前站定。她的胸脯起伏着。
“支书,有为钱的人,也有不为钱的人,你的眼睛为什么老盯着钱呢?”
“哼……”
“哼!”
她走进明婶的房里,不知从哪儿捧出一小皮夹儿,拉开链子,一个破烂的烟盒子露了出来。大家一时发懵了。这是阿铃从未拿出过的东西。
于鲁上前一步,细看那破烂的烟盒子,突然惊叫道:
“刚哥!这是刚哥写的遗书……写在烟盒上……”
他的手抖动得拿不住,便双手捧了起来。
“亲爱的党,我立即要冲锋了,如果万一战死,请党把我埋在高山的界碑旁。记住呵!竖着埋,让我永远站岗!此外,我没有他求。亲爱的妈妈、阿铃、鲁弟,不要悲伤,千万不要悲伤……立即要杀敌的于刚。二月十八晨炮声里。”
“哥哥!”于鲁大喊一声,放声恸哭。明婶和阿铃已泣不成声。
崔支书顿时脸色大变,脑瓜嗡嗡地响,站不稳脚了。他蹲下去,用右手捂着脸,低下头来。
“哥——哥——”于鲁又喊道,“弟弟为你站岗去!”
一切都在突变。
小小的蛇尾村夹在硝烟和尘土的漩涡里,云南边境的紧张局势使于鲁坐卧不安,他已是第四次跑县武装部了。经昆明部队和县里研究,一致同意于鲁的请求,到于刚生前的部队去。与此同时电子公司发来通知,要他立即同婉雯去报到。
像是决战前夜,一切都在沉默,却又随时要爆发。于鲁的心倒很平静。他照常出车,早出晚归,汗流浃背。解放牌跑起来那样轻快敏捷。从鲨鱼湾到威市北郊五十多里,二十分钟就到了。今天,他卸完货回家,天还早。夕阳高挂树梢,晚霞如火。他照样骑车到马蹄河洗澡。东北角的建筑群还处于雏形,显得很凌乱,夕阳里像现代西方的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画作。于鲁边走边吹着口哨,仿佛在为这瑰丽神奇的图景谱一组节奏急促,旋律优美的乐曲。
炽热的风轻轻吹来,暖烘烘的。
于鲁刚要脱衣服下河,阿铃从村西急匆匆地跑来,脸色有些苍白,气喘吁吁,额沁出的汗珠,沾着几丝散乱的头发。
“鲁弟……她妈把她关起来了!”阿铃的声音颤抖着,“不好了……说要你去……”
“谁?”
“婉雯她妈!”
“在哪?”
“她家。”
于鲁苦笑了笑,慢慢的脱下印有“HAPPY”字样的恤衫。
“你还笑呢?!”她跺着脚,“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于鲁把恤衫披在竹枝上,用毛巾擦擦身上的汗水,那神情很自若、庄重和自然。
“不必担心,天塌不下来的。”
“婉雯要受苦的……”
“她吃苦太少了,受受苦也好。”
“你呀!都快锁一天了……”
“锁不住她的心的。”
“你呀……”
阿铃转身就走。她悄悄回头时,见于鲁已下了河,雪白的水花飞溅起来。
天渐渐黑下来。热闹了一天的小村子平静多了,只有在不远的公路上传来汽车的断断续续的叫鸣声。
阿铃转到香风食品商店去,想到那儿买点什么。这个店是为方便外来的建筑工程队而设立的。周围数不清的工棚,居住着满脸汗渍,满身尘土的建筑工人。他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常常在店里买点心,喝汽水,购糖盐酱醋等。这个店也叫通宵店,很受欢迎。店里的食物品种逐渐多起来了。有各种各样的酒和糕点,也有乐口福饮料、肉类罐头;大热天还卖冰水、冰棍、雪糕等。阿铃买了十个烘面包,十支汽水用红色塑料袋提着,趁天全黑的时候,悄悄地挨近婉雯家的后门。她家是个小院,后边有个小门,小门外是一些竹林,还有荔枝、黄皮、龙眼等水果树,虽围有竹条儿,但很稀疏,侧身可以进去。阿铃很熟路,她知道后门右侧第一间房是婉雯的。
她蹑手蹑脚听着屋里的动静。婉雯在房间里发出短暂而急促的啜泣声。隔两间房是她妈妈住的。这时,她妈还在自言自语地骂着:
“你这贱骨头呵!他傻得见钱不会捡,你跟他?!这时势还当兵哩。他于刚不是也当兵吗?为什么有去无回?你就不睁眼看看阿铃的下场?”
接着,是摔木桶的声音。
“像阿铃这样,就糟啦!”她又开始唠叨了。这话触到阿铃的伤心处,她感到心里一阵隐痛,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婉雯妈又在罗嗦什么,她不想去听了,只顾悄悄地摸到婉雯房间的后面。她轻轻地敲了一下窗门,小声叫道:
“婉雯,婉雯……我是阿铃。开开窗门,快。”
一会儿,泣声停止。小窗门被慢慢推开了。暗晦里,阿铃见婉雯散乱的头发和隐隐可见的泪痕,心里一颤。她很同情婉雯如今的处境。不管怎样,她是个“囚犯”了。她受苦,自己也感到难受。
窗子竖有几根铁柱儿,人出不来。她把塑料袋推进去,轻声说道:
“婉雯,这些东西藏起来,饿了就吃,不管她……于鲁很想你,叫我安慰你。他说锁不住你的心,他永远相信你……他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