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那是什么筹委会,我照样冲进去。主要小胡子在,我就冲进去。我怀抱着一个包裹和爸爸的遗物。
铁英一早就来告诉我,小胡子要参加革委会筹委会,在市府小会议室。
雁雁跟着我闪过门卫,直入会议室。
已是九点半,有二十多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我一眼就看见坐在右侧的小胡子司令。
小胡子的小胡子像是长了点,在两边翘了起来。他的目光阴森可怕,却装着露出和蔼的笑容。他穿着一套崭新的没有红徽的军装,以表明他是红五类或什么高贵类人。
他见我和雁雁冲了进来,先是一愣,继而冷静地坐在那里。若无其事似的。他用鄙视的目光望着我俩。但他立即浑身一颤,坐定的屁股开始不规则地动着。
主持会议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干部模样的人。他正要问我们是谁的时候,铁英挟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走了进来,她一声不响地坐下来。
然后,她到那位四十多岁的干部模样的人身边,小声地对他讲了几句,随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干部模样的人问我:“你是……”
“我是阿飞。”
“你……哦,你是雁雁,造反团副司令,‘坐塌地’战斗队队长”。干部模样的人望了望雁雁,说。
“我是雁雁,以前一切头衔已经烟飞灰灭!”雁雁说得相当干脆。
“你想说些什么,就直说吧!”干部模样的人果断地说。
“我想问,为什么还让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道德败坏生活糜烂透顶的造反派司令小胡子坐在这儿开会?”我啪地站起来质问。
“小胡子?谁是小胡子?”
“哪来的小胡子司令?”
我听到会场有人在议论。
我大踏步走过去,在小胡子面前站定,用右食指指着小胡子的鼻子尖大声说:
“他,就是剥人皮的小胡子!”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他。
所有目光都是惊疑的。
“你有什么证据指控他?”干部模样的人问我。
“我有证据。”我挺着腰站在小胡子跟前说。“是他带造反队冲我家,不问一句话就把我爸爸作为特务、走资派打倒,立即解赴大西北劳改。他后来说搞错了要去大西北为爸爸平反,把爸爸接回来。可是他骗人,最终还是将错就错,让我爸惨死在西北劳改场。这就是爸爸的遗物!”
我把爸爸的遗物抖了出来。一个“犯”字令所有人感到惊讶。
“小胡子!”我吼道,“你错斗了我父亲为什么不肯认错,不肯改错?!”
他没哼声。眼眨巴眨巴地望着我,发出凶悍的光。
“记下来,一件件记清楚。”干部模样的人叫铁英作记录。
“这小胡子是剥人皮的魔鬼!”我几乎在大喊。
“你有什么证据?”干部模样的人问。
我说:“我记得很清楚,前年清明节那天,他把龙虎豹兵团一个头头拉到他的小礼堂,地上铺了一层塑料布。是小胡子下令黑痣女人用大刀剁了那人的右脚。又是他下令剥那人的皮的。我听到嘶啦嘶啦的声响。”
“我也作证。”雁雁站起来说。“我劝过他不要这样残杀对方,他不听。他说不剥人皮不解恨。”
“她叫雁雁,当时的副司令。”有人补充说明。
干部模样的人问小胡子:“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
“不是事实。”小胡子反面说,“通通是假的。”
我啪地拍桌站起,说:“他想溜?没那么容易。他令三个手持尖刀的汉子剥人皮,在场近百人都看到!我是亲眼看到的。”
小胡子沉默不言。他恶狠狠地望我一眼。
“记录下来。”干部模样的人命令着。
我气愤极了,胸脯起伏着,呼呼呼直喘大气。我想起他在我爸妈床上寻欢作乐的丑态。这是野兽,不是人。这种野兽还能当什么革委会领导?该清算他的罪恶了。
我对着所有的人说:“这个小胡子是个大淫虫,你们问问他到底奸淫了几多女仔?”
“你这是恶毒诬告,我堂堂正正司令会做这种事吗?”小胡子站起来反攻了,他上前来,用右食指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是个疯狗到处乱咬人。”
我忍不住了,便列举他赶走我父亲,把我家封了,后又开了封条把爸妈的床作为淫乐的地方等事实。我没有半点夸大。我迎上去指着他的小胡子说:“你敢对天地说,你是个不会奸淫女子的正人君子么?你和一个女子上床不算,还和三个女子同时在床上鬼混。你敢说不是?”
“你讲假话,你诬告我。你有什么证据?”小胡子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想封住我的口。
“证据么?大家看!”我抖出一个包袱。这是小胡子和三个女人鬼混时被我收起的裙裤。小胡子和三名女子的裙裤全在这里了。
众人目瞪口呆,都围上来看,边看边捂嘴。
小胡子并没有料到我会来这一招,他的脸一下子变黑了。
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看了这些证物,要铁英一件件记录下来,原物由我保管。只见他很严肃地说:“我们革委会筹委会是很严肃的会议,马虎不得。你有重大问题尚未清查,不能参加会议。你要回去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三天内把你的书面交代交给我。现在我宣布:取消你参加会议的资格,立即离场。”
小胡子气鼓鼓地离了场,全场都在议论这个野兽。他是在所有人愤怒和厌恶的目光下离场的。
等他离场十分钟,我也出了会场。
我浑身轻松多了。阻塞在喉咙的东西被吐了出来。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了。
铁英出来送我,叮嘱说:
“你得小心,他这种亡命之徒是会报复的。”
我才不怕他报复呢。我用一条命搏他。我已家破人亡,烂命一条,我怕什么!当时我并不把铁英的话装在耳里。我昂着头颅走在街道上。我还背着包袱,这是不能丢掉的证据,到时我可以随时向有关人员摆出来。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的幻觉太多:妈妈在江水中拼命呼叫,父亲背着一块沉重的大石飞了起来;我和阿花在浴室里洗澡;我和雁雁搂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小胡子举起一把大刀劈了过来,我“哇”一声被劈去了一条臂膀……
我听到桌上小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房的墙角上有老鼠嚼着什么的响声。街道死一样的寂静。墙脚边时隐时现地传来蟋蟀的鸣叫。
我心里躁热不安,喉咙干得要冒火,想喝水。
我下床,在厨房水龙头上喝了几口水,凉水经过喉咙,直沁入肺腑,有一种舒服的感觉。我又回到床上,还是翻来复去睡不着。
我的脸忽地痒起来。可能是狗虱、臭虫什么的在咬我。开了灯,脸上起了红疙瘩,却不见什么狗虱、臭虫。熄了灯。一只蟑螂呼啦啦地飞扑在我的脸上。讨厌,我一手抓住它,软绵的有一种粘液。我猛地向地上一甩,啪地一响。开灯后见蟑螂已经反转,脚朝天挣扎着。我跳下床,一脚踩下去,“啪”一声被碾成了碎末。
烦。
今夜怎么啦?
烦。闷。乱。
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爸爸在讲话,讲什么?听不清。血肉模糊的爸爸已经无法讲话,却叽叽咕咕地叫着。
妈好像也在耳边讲话,咕噜噜像水的响声。
我翻了翻身,把身上的被子掀开。
燥热。额上沁出了汗珠。
有虱子咬颈部,用手抓却抓不到什么。
烦极。
朦蒙胧胧中,我发现有个影子在我房间的窗口晃了一下。
窗子的插屑已经坏了,我一直没有买新的配上。这时有人撬开了窗,接着两个影子跳下来了。
“谁!”我惊叫了一声。
两个影子没说什么,直逼我的床边。
我立即翻身撞将出去,我的头撞击着一个人的胸部,他“哇”一声向后倒下去。
另一个人影抡起什么朝我劈过来。我向左侧一闪,他劈了个空。
我立即想到坏人入屋,要杀人、放火、抢劫了。
我快速开了房门走出厅大喊:“救命!救命呀!”
两个影子飞扑出来。我抓起厅里的那柄铁铲——我平常放在那儿作防身武器。
我抡起铁铲向黑影劈过去。
见不清,劈空了。两个黑影已扑到我的身边。我再抡起铁铲的时候被他们双双擒住了手。铁铲脱落。
我飞起脚猛踢一个影子的下身。他“呀”一声闪在一边。我再起脚时,被另一个影子双手抓住了脚,猛一掀,把我掀倒在地。
两人像饿慌似的扑过来。我一跃而起,使出浑身解数,把他们推出两米远。厅里除了几张沙发外,没有什么杂物。我的铁铲不知落在哪里了。因此,我只能赤手空拳对付这两个入屋歹徒。
“咣啷”,是对方踢到铁铲的声响。
一个黑影抄起铁铲向我袭来。
“呼”的一阵风,铁铲从我的耳边飞过。
我没有被铲削去脑袋。在铁铲还未再次飞来之前,我飞身扑了过去。我把一个家伙撞倒,随后挥拳猛击他的头部。他起脚,击中我的屁股。此时,另一个黑影扑向我,三人扭成一团。
我被挟在中间,我闻到浓重的烟草味。
我使出利牙,在感觉到对方的鼻息的时候,猛地咬住了一人的鼻子。对方惨叫一声,我当然不能松口,直至把那玩儿咬落为止。
突然,我的后脑受到重重一击。顿觉疼痛难忍,眼火四射,立即失去了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过来了。
我住在医院的急救室里。
我的头部、胸部、大腿,左手都绑住了绷带。全身剧痛,万箭穿心。
我在发烧。护士用冰袋敷我的额头。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浑浑沌沌。
“想不到他还活着。”我听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底传来的声音。
“别大声说话。”有人用嘴“嘶”了一声。
“脑震荡太严重了,恐怕……”
“内伤,骨折……歹徒手真狠毒,要他的命。”
我睡着了,不,是昏过去吗?
天空在下雨么?
彩虹,一弯彩虹,两弯彩虹……
树木怎么倒着长。
云,灌到峡谷里了。
水倒流……大海……水鬼一大群……
我又醒了。
许多人来看我?有男的,有女的。多站在门外。有两个姑娘站在我跟前,是谁?我记不起来,看不清楚。
两只眼睛发痛,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飞……”有人叫我。
飞是谁?
有哭泣声,断断续续。
许多人在远处说话。嗡嗡嗡……听不清楚。
耳边,又有人叫飞。
飞是谁?飞到哪里去?
“你们先出去。”是医生的声音,“他还没有度过……”
我又沉睡下去。
一个青面獠牙的家伙站在我的面前。
面有凸凹,像山峰和峡谷。
牙长而曲。尖利。带着血丝儿。
“我要去报到。”我喃喃地说。
“报什么到?”青面獠牙说。
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扼住我的咽喉,对我吼道:“就说到地狱去,向阎罗王报到。”
“……”我不会说,我发懵了。
“回去!”青面獠牙挥手说。“阎罗王正开会,没空见你。你算什么?”
我醒来了。眼前纷飞着花蝴蝶。
脑门嗡嗡作响,一阵阵痛,是后脑后痛,像有人用铁锤在敲击它。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翻过多少幻觉。
我的绷带全被解下了。
换了个病房。我可以吃点粥水了。
三个姑娘守在我的床边。
“你是谁?”我问其中一个姑娘。
“我是雁雁,雁雁呀——你的好朋友。”她说。
我摇了摇头,老想不起。
“你是谁?”我问第二个姑娘。
“我是阿花,她是贤珍,你怎么忘了?”
我茫然。我真的想不起。
三个姑娘都很惊恐,很伤心地望着我。
有个医生进来,小声地对三个姑娘说:
“他的脑部受伤过重,恐会失忆,或者常有幻觉。你们是他什么人?”
“我们是他的好朋友。”三个姑娘说。
“你们守了几个月真不容易……但要有思想准备。他的脑子很难恢复到正常阶段。”那医生说,“能活过来已很不容易……”
我用横眼望一下那个叫做医生的人,心里极不畅快。你才不正常呢!我也是人,有什么不正常的?魔鬼才不正常呢。我才不信天下魔鬼……魔鬼是什么?唉,正常正常……”
真没意思。天天对着大白褂,不是打针就是吃药。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打不完的针?哪有这么多吃不完的药?
一个大汉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有何用?
我是个堂堂男子汉了,难道你不知道么?
讨厌。我的东西怎么挺不起来了?
你小胡子和三个女子一起上床,我亲眼见的,我躲在近后门的大柜旁看了又看。真他妈的清清楚楚。你小胡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搞女人的色狼,有几多风流便有几多折堕,你等着。你等着上手铐去大西北劳改。我爸就是你捉去大西北劳改的。你他妈的不得好死。
我的绷带全解下了。嘿,挂了白绷带才威武呢!我怎么啦?啥时当上了司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