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雁一走,我就觉得比较冷清和孤寂。
这天初黑,我躺着怎么也睡不着。我翻来复去,越睡越清醒。雁雁和我第一次的情景太美妙了。我是盼阿花回来的,可是阿花提不起兴趣。我更不能乘人之危去干那事。是雁雁让我懂得男女事儿的奥妙。
我想着干那事的全过程,每个细小的环节,真是妙不可言。越想我越觉得兴奋难挡。我的勃起时间很长,让我整夜难眠。
我忽然觉得彩灯一亮。我的红砖楼突然成了彩色的楼。张灯结彩的样子真好看。
有人在打鼓舞狮子。街上涌来了许多人。
“你爸爸回来了,被释放回家了。”是雁雁在高声叫。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天仙似的。她拉着我的手。我穿着西装和皮鞋,像在做新郎,妻子就是雁雁。鞭炮雷鸣似的响着。
爸爸果真回来了。他是从西北角飞回来的。他穿着得更加威水,满面红光,精神奕奕。
对,是妈妈带着他回来的。妈妈穿一身绿色旗袍。越来越年轻了。她飞在前,爸爸飞在后,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闪闪烁烁。他们头上戴的是什么宝石?五颜六色的彩绸在飘。远远看去像两只孔雀,近了变成爸爸和妈妈。
爸妈的房间插了许多鲜花,布置得像一座花园。爸妈的床是用不锈钢做的,雪白雪白,光滑光滑。爸妈手拉手进了房。好像是新婚,我站在旁边大喊道:“祝爸妈新婚快乐!”我的喊声惹来一阵哄笑。
不知谁又突然点着了鞭炮。鞭炮从楼顶直泻到了地面。大炮竹像茶杯那样大。响声如炸雷。忽然我觉得有炮火在我不远处爆起、迸发。我一阵晕眩,中了炮火,一个筋斗栽倒在无底深渊里。
一种悬在空中的可怕感觉。
我睁开双眼,一时懵然。噢,我在作梦!我出了一身冷汗,脑子嗡嗡地响。
也许那欢乐的梦是悲惨的预兆,我无法预料。
次日中午,我得到噩耗:我爸在大西北劳改场被一块大石活活砸死了。血和脑浆四射!
这坏消息在路上走了五天五夜。
我不知来报丧者是谁。我只知道是一男一女,他们说他们是劳改场的看管人员。他们带回来爸爸的遗物:两件褪色的中山装。一双磨穿了底的解放鞋。还有一件灰色的印着个“犯”字的工作服。
这就是回到红砖楼里的爸爸的全部遗产。
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我说过,我在红砖楼里等待爸爸归来。我等到的竟是噩耗!
我什么也记不清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抱起爸爸的遗物冲出红砖楼,在大街上狂奔。
“我爸爸死了,死在西北的劳改场!”我大声疾呼,“我爸是清白的,无辜地死在大西北了……”
街上的人说我是疯子。从各方围着我笑。
忽然,有两个姑娘扑过来抱着我。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阿花和贤珍。她们身后的车子装满报纸、破烂,横倒在街上。
阿花摇着我,拼命地摇着我说:
“飞,快告诉我,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呀!”
我只顾大声地呼叫:“我爸爸在大西北死了,死了。”
阿花“哇”地大哭起来。
贤珍也抱住阿花哭。
从各方围上来的人这才沉默下来,整条街鸦雀无声。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街。我也不管它是什么街。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父亲。我要告诉所有围观的人,我的父亲是好人却被抓去大西北劳改,是在劳改场上,被大石砸死的。
我抖开爸爸的遗物让所有人看。我爸死得好惨啊!我爸是一位清白的好人。
一个“犯”字记录着他的后半生!
阿花和贤珍把我扶起来。两人各在一边把我扶着。
阿花已止住了哭声,她哽咽着安慰我:“飞,不要伤心。回家再说。死,对你对我都不是第一次了……”
贤珍用泪眼望住我,她在左边一步一步地扶着我。
她们的车歪倒在大街上,她们看也不看一眼。
天空飞过一片乌云,遮住了银白色的太阳。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乌云更加稠密了。
这时雁雁来了。不一会,铁英也来了。
她俩很悲痛,却很冷静。
她俩把来报丧的一男一女请去吃饭。在饭桌上详细地问了我爸爸的情况。她俩都一一作了记录。她俩开了间旅馆让来人住下,给她一点钱,作为跋涉遥途的补偿。
这一夜,雁雁、阿花和贤珍三人陪我。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爸爸的一帧黑白照片贴在大厅里。阿花去买来一扎香。我们都点着香在爸爸的遗像前跪拜。
雁雁用白纸剪了三束白花结在爸爸的遗像前。
“伯父,你是清白的。”雁雁跪着说。“我一定要和飞为你讨回清白。”
在爸爸的遗像前,我们三人整整坐了一夜。
天亮得很慢。我不知怎样通知爷爷、哥哥和姐姐,他们一定不知道爸爸已经死了。
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着。
都说祸不单行,一点也不假。
半个月以后,又一个噩耗从雷州半岛传来:爷爷听到了爸爸在大西北惨死的消息,当即晕倒,急救无效,深夜里死去了。
爷爷是个练武的人,身子很硬朗。八十多岁的人了还下地干活。他来广州找我的时候,我见他的气色还好,怎么这么轻易死去。来报丧的人说,爸死的事就像一把毒箭刺中了他的心脏,他是气绝身亡的。
爷爷,我,一个流浪汉无法给你送终……
刘鹤哥,铃姐姐也不能给你送终……
你和爸爸在天之灵原谅我们三人吧。我们是个无孝之人。
日子一天比一天灰暗。
我咬牙切齿,恨透了硬拉我爸去大西北劳改的小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