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风花照样早出晚归捡破烂。
她总是和贤珍一起推着车子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
几乎每天我都要去看她。我决意不让她们知道我在暗地里跟着她们。
一天,我见她俩中午回到房里,只草草地喝了一杯水,吃了两只硬馒头,又出去了。
我看得真切,馒头是放在房间的桌面上的,用报纸盖住的。上午九点多时,我撬窗爬进去数过共六只馒头。待她俩出去后我再进去数,还剩两只。
我的心难过极了。她俩推那么重的车,却只吃两只馒头,一定饿得发疯了。
我跳出来后,是下午五点半。我到熟食店花了十三元买了一只烧鸡,再花六元买了两只饭盒,并装满两盒饭。我把烧鸡和饭放在桌上,用报纸盖好。
我从窗口跳出来的时候,心轻松多了。
在对面士多店旁,我一直站到晚上七点,才见到阿花和贤珍推着空车回来。
我瞄着她们的动静。
她们进房以后开了灯。
一会儿,阿花匆忙地跑了出来,在门口四处观望。见没有动静,便回房里去。一会儿,把窗开了,又伸出头来四处张望。还是未发现什么动静。她一定在猜测:什么人把饭和烧鸡放在桌面上?到底是谁干的?
我见她坐也不安,站也不安。
她和贤珍讲了句什么,就走出房间,向我的红砖楼方向奔跑过去。
我跟着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她跑我也跑,她停我也停。
她拍我的门。
没有人应。
她呼叫我的名字。
没有人应。
她忽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凄惨。她边走边哭,边哭边抹泪。
她像失去了亲人一样。她觉得自己已经无依无靠。几天来不见我的影子。而她却为了养活贤珍而日日捡破烂。
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的背影,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她的背影在我的眼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不顾一切地喊道:“阿花,阿花。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阿花猛地停下来,她站定回头望了望。
她见我向她走来,便火速扑向我,哭泣着:
“飞,飞,你好坏……一定是你偷偷卖烧鸡放在我的桌子上。你怎么这样坏啊!”
我说:“阿花。快回去吃饭吧,你和贤珍都饿了。”
她扑在我的怀里,用两只拳头捶我的胸膛,说:“人家都饿了,就你不饿,就你不饿!我问你,你哪来的钱,给我们买这么贵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钱从哪儿来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阿花和贤珍饿着。
她拉着我的手回到她的房间。
我们三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烧鸡。
这顿饭比什么都美妙。
我好像平生第一次吃饭,第一次吃烧鸡。
这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都是匆匆来去。大家都互不相识,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各人干着各人的活。闹市其实是很孤单寂寞的。所有人都好像只有一只躯壳,没有思想和感情。
只有我们三人才是实实在在的人,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阿花好像是一家之主。她把好吃的全给我和贤珍,自己吃得很少,末了便去洗碗,擦桌子,扫地,煮开水。
她妈死后,她真真的塌了半边天。她尽量不说家遭的不幸。她告诉我,贤珍和她一样,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一讲起家的不幸,贤珍就痛哭不止,贤珍一哭,阿花也就忍不住掉泪。
我一见阿花流泪,就心痛。我宁可自己受更多的苦难,也不想让她难过。
我们三人有谁不是家破人亡?是老天让我们走在一起了。
我对阿花说,这里如果住得太窄,就搬到我红砖楼去住。阿花不肯。她说这楼再旧也是父母亲留下的。她若不在,很快就毁了。
“我们一起去捡破烂吧。”阿花对我说。
“我才不捡破烂呢。”我不屑一顾地说,“捡破烂,人家瞧不起,我宁可挨饿也不去捡破烂。”
“这样,谁给你吃的?”阿花问。
“到时自然会有吃的。一个人饿不死。”我说。老实说,我走进闹街就饿不死。我这双手,这双眼睛帮助我成功。
“我们都是从苦难中来的,去偷去抢太不好了。飞,还是同我们推车去捡破烂吧。一天到晚勤快点干,可以填饱肚子。”阿花还在动员我加入她俩的行列。
我真不想听。但我也无法去说服她。她怎么能和我这样到处流浪,这里偷一点,那里扒一点呢?女孩子胆小如鼠,见人家掉了几角钱就害怕得心口扑扑跳。就这点上,我不能跟她们在一起。
阿花说:“不在一起的时候,心在一起就行了。飞,你不要做坏事。做坏事我的心不会同你在一起。”
什么是坏事呢?
我真猜不透。杀人剥人皮,剁人手脚才是真正的坏事呢。我弄点吃的,弄几个钱花花,算什么坏事?把人家的家搞破了,把好人当坏人流放了,一夜同三个女子睡觉才是真正的坏事呢。我爱爱你,抱抱你,亲亲你算什么坏事呢?
我对阿花说:“我是做坏事的人吗?你为我评判一下吧!”
“你不是个很坏很坏的人,但也不见得那么好。你说是吗?”阿花说着笑了起来。
这是我见她之后她的第一次笑容。我见了很开心。
趁贤珍在洗澡间洗澡的机会,我把阿花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我很想你。”我说。“你能到我房里去吗?”
我简直在恳求。
她用眼睛盯我一下,点了点头。
我领会到她的意思。她还是过去的阿花,她的心还是和前几年一样,像清清的溪水一样可以见到底。
“飞,我不能让贤珍见到我俩在一起亲热的样子。我求求你,有贤珍在场,我不能见到你动手动脚。你能答应我吗?”阿花很诚恳地望着我。
我说,我可以做到。
回到红砖楼的时候,我才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阿花到底什么时候才到我的红砖楼里来。
我只得苦苦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