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三天晚上六点。
我没有起床。我觉得身体像散了架一样。身体的骨骼和肌肉都被拆开,胡乱地扔在床上。头痛得变成斗一样大,像要发生了爆炸。轰然炸碎的脑浆散落在枯草上,许多蚂蚁在上面爬走,疯狂地吮吸我的脑浆。
月亮升起了,桔黄色的月光也碎成赤土无休止地散落。忽地,又变成一个太阳。那刺人的光芒像一支支利箭射向逃亡的人群。
爸爸站在沙漠上呼喊哥哥:“刘鹤,刘鹤,这是大沙漠,不要往这儿飞,不要往这儿飞。飞到这儿等于飞到死亡谷。”
妈妈在珠江浪里出落得像女神。她安详的面部总带着笑容。“不要急,孩子他爸,你在大沙漠里不要怕。我把珠江拉到你的跟前。让珠江水把大沙漠全泡浸着,让它变成沼泽地,再变成绿洲。”
忽然间,妈妈踏浪而去,一去不回头。只有一只鞋在爸爸的大沙漠上搁浅。
天呀!我突然觉得有一把利刀剁了我的脚拇指。我像捏紧的弹簧一时放开,从床上蹦飞起来。原来是一只老鼠在啃我的脚拇指!我蹦起来的时候,它被踢得老高。我无心去追打它。它怕是饿得发了疯,竟不顾一切去啃活人的手脚。这个世界蛇鼠也会作恶。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爸妈的房里突然亮了。继而是说话声。有一种迷人的酒和菜的香味飘了过来。
这时我觉得肚子空空的,一捅就破。我深呼吸,把那酒菜香味吸进肚子里去。
越吸越觉得空荡荡的。
我拿过宋叔叔给我的柳筐儿。我的天,所有的包点都不翼而飞。筐底剩下一些面包碎片。
“老鼠精!”我骂道。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爸妈的床开始嘎嘎格格地响动。呵哧呵哧的牛叫声传来。我知道,这是小胡子和女人在干那事。我全身酥软,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任他们颠三倒四,血战到底吧。一切都与我无关。
不知是哪条神经在发痛,越痛越厉害。我忽然神魂颠倒了。
我警觉地倾听那女人的呻吟声,看是不是我的好朋友女头头。
听不出来,夹杂着粗粗的喘气声和阵阵的撞击声。
我不由自主地爬起来,轻轻地走向阳台,钻进了秘密通道。在大柜后面,我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
灯光亮如白昼。爸爸的床上两个赤裸的男女变换着各种姿态在干那事。
我见到小胡子像一头水牛疯狂地撞击那个女人。因为女人在下面,是什么人我看不清。只听到喘气声和呻吟声。
一会儿,小胡子躺下去,把那女人抱上他的腹部。那女人拉起他的阴茎直往自己的阴部插。然后不停地起落。那双乳房在不停地颤抖。我的心头一下落地了。她不是女头头。她是谁?我未见过。灯光照着她的脸,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嘴唇厚厚的,鼻子高而直;两眼眯着。她扭动着苗条的腰肢,发出呀呀的叫唤声。
我无心观战,蹑手蹑脚地离开秘密通道,回到我的床上。
只要不是女头头就行。我觉得女头头决不能再被小胡子糟蹋了。这小胡子也太猖狂了。
我完全没有气力去想爸爸房里的事……
后来,我很想在一次偶然见到女头头的时候,说起当晚见到的情景。我一定会把当时的情景描绘得很细致。我甚至把当时小胡子和那女人的表情都说了。如果女头头不哼声,必定是不高兴。那时我就停下来不说下去。
如果女头头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就会细细地说下去。
但我一直没有这个机会。或者我没有勇气去创造这个机会。我的心头隐隐作痛的是:我耽心女头头跟小胡子进入我爸妈的房间。更不想听到女头头的呼喊和呻吟声。
街道似乎稍稍宁静了。
据说大联合以后,百十种“战斗队”、司令部之类都“九九归一”了。敌对派、敌对情绪少了很多。小胡子大只佬正为进入什么市革委会领导层而四出活动。我一直未能见到女头头。我没有胆量到司令部去。听说她一直在当她的副司令,和小胡子相处也不错。
唉,我为什么老记挂着她?她只是说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记挂着她吗?人家是造反派的头头,你一个流浪汉算是什么?你以为人家真的当你是好朋友么?
我懊丧地在街上走着。
我不想再到女人街和官下街那儿去。我觉得那两条街是我死亡的陷阱。那儿已经有许多人认识我这个扒手、小偷。
我到大沙头码头去。那儿站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许多人在挤着买船票。我一看,嚯,排成了长龙。我见一位眼镜先生在队尾站着,手里捧着一本什么书,在入迷地读着。我跟了上去。我瞄准了他的后袋。后袋装着钱包,已露出小许。凭我经验,这是最易到手的钱。但我想,这眼镜先生可能是一位大学生或者是一位小学教师。是穷人家。他的钱包里的钱一定是另有用场。我不该去偷他的。
我连忙退下来,在闹街上溜达。我想找一个有钱人下手,但似乎难以找到。我又回到排长龙的地方。我原来站的位置被另外一个青年人占去。他的前面是眼镜先生。我一眼就看出那青年是“钳工”(扒手),而且很老到。我不由自主走到眼镜先生的身边叫了一声:“你叔叫你来一下。”
眼镜先生愕然。他望了我一眼,就走了出来。我问他:“你是个学生吗?”
“你怎么知道?”他很惊奇地问。
“你要注意,站在你背后的是个老扒手。”我说话的时候,那青年望了望我一眼。
眼镜先生很机警地站在原队上。他把后袋的钱抽出来放在安全的地方,很机灵地提防着身后的年轻老扒手。
那青年觉得无计可施,断然走出队列。
他气势汹汹地朝我这边走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恶狠狠盯住我,“嗖”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话也不说一句就刺过来。我看来者不善,早有准备。他的匕首刺来时,我的右脚已经飞起,正踢中他的右手。匕首飞出几米远。
他扑过来骂道:“丢你妈,多管闲事,老子要教训你。”
我和他扭作一团。他比我高大,有力气,想把我按倒在地上。我才不示弱呢。他正抱紧我的时候,我已盯住他凸出的喉结。铁英咬小胡子的动作最精采,我为何不学一学。
他正要发力,我把头撞向他的项颈,趁势一口咬着他的喉结。
他呵呵地叫喊。已经无力把我摔倒。他把两手松开,我却不松口。
只听刷一声,我把他那喉结咬了下来。
血,喷涌出来。他用手捂着伤口往一条巷子跑去。
围观的人说我是英雄。他们把匕首捡来交给我说:
“你真是英雄,快拿去向派出所报告领奖吧!”
我把匕首扔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默默地离开大沙头码头。
我好像做了一件傻事。小扒手抓拿小扒手来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当然还要去偷,去当人见人厌的扒手。
广州这么大,饿不死我。但我偷东西看对象。说起来鬼才相信。饥不择食,贼人还有什么好心。我很后悔咬掉了那家伙的喉结。他或许也是饿得发疯了,为了活命才去瞄准眼镜先生,你怎么贼喊捉贼呢?后来我发现,好像我这类人不少。每一条小街小巷都有好几个。公共汽车上,随眼可见。我暗里吃惊,我已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
年三十晚不知不觉到来了。还有三个小时家家就吃年饭。
市面上有人卖桃花和各类花卉。
办年货的人虽然不多,但前几天也热闹了好一阵子。我得手了十二次。在床上点钞票时我愣住了:我斩获了五千三百四十七元零三角五分。
我眼里一亮。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男子汉。我趁百货店未关门,赶去买了一套西装、一条白花蓝底领带,和两件米黄色衬衫,一双棕色的真牛皮皮鞋;抱回一捆爆竹,捧回三盆年桔,再提一只烧鹅,五瓶啤酒。
红砖楼好像走进了一个有钱佬。
我把楼梯踏得震天响。
吃年饭的时候,我把一把匕首磨得锋利。
我把大烧鹅吊起来。下面是茶几,茶几上满满地斟上啤酒。
我站起来,朝爸妈的房间和我姐姐的房间大声喊道:“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吃饭罗!”
接着,我用锋利的匕首削下一只鹅腿,大口大口地咬,油从我的嘴角边流了下来。
咕咕咕,我一连灌下三大杯啤酒。
他妈的,我得痛痛快快做一个人,一个男子汉!我喝了两瓶啤酒,正在兴头上。
零点。
我把爆竹从楼顶上挂下来,在窗口把火点着。我的红砖楼在爆竹声中笑起来了。
我像那小胡子一样打开爸妈房间的门,扯亮了所有灯。在散发着香水味的床上,我把自己剥得精光。我的家伙出奇的大,出奇的硬。我轻轻地拨弄它,骂道:“饿鬼!你就随意发泄吧!”
没有女人!
他妈的,我的卜风花不在。我的好朋友女头头到哪里去了呢?宋雪月?不,不要去碰她。她是美丽的玫瑰花,不要乱摘。
如果女头头在,嚯,我要让她知道,我也是个铁汉子。
这是爸妈的床。爸妈干那事生了我。妈哪里知道,如今我飞仔已经是一条好汉。妈呀,我敢对你讲,我已成为真男子汉了。
爸妈的床被小胡子那贼头玷污了。我数过,他已经带来了九个不同的女人。就在这张床上拼命地干那种事。爸,他把你赶去大西北以后,就开始占据着你的床了。他是头驴是匹马是条牛是只狗是尾杀人鳄。
我在爸妈的床上发狂地跳。我把床踩得嘎格嘎格地响。我使背力让我在床上弹起再摔下,如此反复多次。
我气呼喘喘,呵哧呵哧的全身冒热汗。我一闭上眼睛,就出现许多影子:小胡子翘起的大屁股,黑痣女人坚挺的乳房,女头头润滑的肌肤,粉红的乳头,还有不知名女人稠密的阴毛。我歇斯底里地叫喊,拼命拨弄、敲打和挤压我的阴茎,让它坚硬如铁棍儿。我又闭上眼睛想到他们在这张床上的种种动作——我记得很清楚,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完全沉醉在幻觉里了。我的冲动使我在床上扭动。我下身暴涨发热,最后爆发,一种粘糊糊的东西强力喷射出来。我见到一条弧线飞出窗外。高楼轰然倒塌,我沉在无底的深渊里了。
整夜,爆竹在响,闹哄哄的。
我趴在爸妈的床上倍感孤单和寂寞。我觉得这张床像大海里飘荡的孤舟。风暴在四周呼啸,顷刻会被风暴掀翻,被后浪吞没。
这时,我好像听到妈妈在高声呼唤我。她的呼唤声由浪底发出。幽深深的浪底是妈妈的归宿。她的呼唤悲切而悠远。
我敢打赌,我见到了妈妈。她在珠江底的石头上撞崩了头,她的鲜血染红了珠江。她成了珠江鱼类的食物,也是珠江数不清的虾蟹的食物。妈妈已经顺流入了大海。那里有个伶仃洋。妈妈的魂魄飘在孤苦伶仃的伶仃洋。
我敢说,妈跳下珠江那一刹那在呼叫爸爸的名字,呼叫我们三兄妹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强烈的灯光猛刺过来,我连忙翻身趴在床上。两只耳朵装满的泪水,倒在床上,床垫湿了两大片。
或许是后半夜吧,我离开爸妈的床,熄了灯,关了门。回到我的床边开了灯后,我吊着的半只烧鹅已经掉在地下,鼠辈们已把它撕开吃得只剩骨头。鹅头不知拖到哪只洞穴去了。一群蟑螂围着残存的鹅肉和骨头,美美地吃着,完全听不到我踏脚发出的声响。
我不理会这些总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鼠辈、蟑螂王八蛋。
后半夜起风了。天气转冷,外头的天空一定又黑又冻。一定没有星星。
我穿起西装,弄了老半天才打了领带。这领带总是歪嘴巴,怎么扯都不正。我穿着皮鞋——这是第一次穿皮鞋。我这才发现我忘记买袜子。没有袜子不要紧,有长长的裤脚遮着显露出来的脚面。
我操起正步走到厅上,再开门走出大街。我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开过一部的士。
行人只有我孔云飞。
这条街,那条巷都在等着我孔云飞。等我去大踏步前进。
我的西装在风中抖动,还发出飒飒的响声。领带被风卷起来打在我的脸上。像小时被牛尾扫着的感觉。
我故意把皮鞋操得扑扑响。
零落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好像武斗时传来的凄厉的枪响。
夜色迷离。
路灯暗淡。
通往官下街的路我懂。不管有多远,我都要到官下街去,到女人街去。自自由由,无拘无束,散散漫漫,我走我的。没有白眼,不见拳脚。我是一个人,不是野兽。我爸妈的床上常有野兽出没。我恨透了那些两脚野兽。
我大大咧咧地走,没有拦路虎,没有绊脚石,没有陷阱。在通往官下街、女人街的路上,只有我孔云飞一个人。
一个人占据那么宽阔的马路,像一朵云占据辽远的天空。我兴奋不已。我孔云飞不是目不识丁。我孔云飞也可以讲出诗的话来。我孔云飞的话里有诗,我“孔云飞”三个字就是诗。我孔云飞识的字都带“手”字边。捍卫的“捍”字,打倒的“打”字,扒手的“扒”字,搏击的“搏”字。还有“拥抱”、“抚摸”等等,我都懂。
我孔云飞今夜是威尽夜,扬眉吐气夜。我可以随时拉出我的铁棍儿似的家伙让它开路,让它冲锋在前。
在通往官下街和女人街的路上我走走停停。我踢着路上的罐头盒,饮料罐,让它发出怪响。我捡起大街上散落的花,一路走一路喊:“造反有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所有店都关了门。小食店、服装店、药材店,百货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店子们正在做梦。这时才是我的天下。
官下街到了。我先到100号门牌下站定。这是宋叔叔的家。宋雪月一定睡熟了。她是个有着苗条身材的高挑的靓女。她和阿花都是我心中的偶像。
我在门口站了许久。我用手摸摸紧闭着的门。我的脚踩着软软的物体。我拿起来看,是炮竹纸,我闻一闻有炮药味。是宋雪月点的炮吗?不,她胆子小,一定是她拿给爸爸点的。我把炮纸放进了我的西装口袋。
门里有灯。那是小厅的灯。除夕夜都开了灯睡觉。我爸妈过年也一样。开灯才得光明,有了光明才能发财。
我趴在门缝处看灯。灯不亮,但很柔和。宋雪月一定已经入睡。她睡得香吗?
100号。多好的门牌。
百字好。百里挑一。百年好合。百战百胜。我孔云飞记住这百字。
一定要到派出所门口看看。我这样命令我自己。
我到了派出所门口。门也关着。里面没有灯光。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我不想再往前去。我在这里被扣上手铐。大拳头小拳头,大脚板小脚板全落到我的身上。我在这门口被按下去跪了很久。我孔云飞在这里没脸见人。
“官下街,我孔云飞要回来威给你看!”我的心里暗下了决心。
派出所,把交椅给我留着。我孔云飞总有一天要坐。但我决不打人。要是我孔云飞动手打了好人,火烧雷劈,不得好死。
官下街长长的曲曲的,像一条即将蜕壳的眼镜蛇。这个时候,我还是离远一点好。
走出官下街,没多远便是女人街。我是在女人街被抓的。我是用那件中褛挡着下手的。那个女人的老公真他妈的眼尖。走进女人街,算我运气不好。我在这条街所有女人的眼下丢了丑。我孔云飞应该是个有名气的人了。总有一天,我要回到女人街来,堂堂正正做男子汉。我要让女人街所有女人都崇拜我。女人街上的靓女人来自全国各地。这是香街、花街、靓街。我不占据女人街,就枉做男人。
我站在那天被抓、被打的服装店门口。我堂堂正正地站立着。站了许久。店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黑沉沉的一丝灯光也没有。
想来我还是有点后怕的。我经历了这一劫之后,心里想着:恶有恶报,一点也不假。
我不是来忏悔的,我难以保证我以后不作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站在这儿。我是不是有神经分裂症?
是梦游症让我在官下街和女人街游荡?
我不知道。
我啥时离开女人街,又从哪条路回到红砖楼的?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入了红砖楼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