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是谁给我捎了一句话,说铃姐在深圳的日子不好过。明婶有病。那儿是农村,一家人连吃的都没有。说话的人问我是不是叫孔云飞。我说是。我感到奇怪,还有人问起我的姓名来。那人说他是广州的,明婶是他的远房亲戚。是明婶讲了红楼的门牌号码,让他来敲我的门。那人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不太好,但和和善善。又说,他姓宋,住在官下街100号,祖祖辈辈卖屐,卖鞋。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亲戚的亲戚也有几分亲。我说,我很好,没有什么困难。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不在意。家里的人都散了,亲戚的亲戚有什么用?都是陌路人。不过姓宋的叔叔很和善,他的背影很好玩:半驼着,走路往前冲。官下街100号,这好记。我想,这100号不简单,难得极了。我的门牌是44,44广州人讲就是“死死”。难怪我家死的死,散的散。我这个没人要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死去。死去不要紧,我就想着阿花。
我在街上走着。衣服已经磨烂了,穿另一件也是烂的,都是又脏又烂的货色。管它脏不脏,遮住命根根就行。我的命根根有人爱,那就是阿花。有阿花爱就行。我总是边在街上荡,边想着阿花。我到葵葵小学去,那大门还紧闭着。老师不知到哪儿死了,老不开大门。人家有枪有炮去武斗,你只会划粉笔也去造什么反?粉笔也能打仗吗?也好,所有学生也和我一个样,没有学好上,到处流浪。
流浪真痛快。连续五天五夜,我从大沙头走到火车站,又从珠江大桥走到沙河大街。走到哪算那。到处喊打喊杀,我才不怕呢。我穿街过巷没人理。当然,有时被人掷石头。掷石头我不怕,我掷得比谁都准。那天,有一个比我大的家伙,在沙河大街上向我吐口水,我开始不搭理他。等到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冷不防把一口浓痰吐在他的眼睛里。等他抹完了定定神,我已走出十多步。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我也弯腰拾起一块石头。他使劲向我掷过来,我一闪,石头打在电灯柱上,像炮竹开花。我不用瞄,只使劲一掷,就打中他的命根根,只见他抱着命根根在地上打滚。我大摇大摆地复回到他的身边,大声吼道:“记住,别欺负人!你死你的吧!你的命根根断了更好……”
我也不明白,我怎么这样狠心。狠心?我的狠心没有那小胡子大只佬十分之一狠呢!
就这样,我在大街小巷走着,无牵无挂。这个城市像是破烂纸糊的一样。这墙有破大字报,那墙有烂标语。你占一栋楼为司令部,我占一个桥头堡把住去路。没完没了的打骂,争吵。造反派,拉泡尿也撞见一群。造什么反啊,白天喊打喊杀,夜晚就干见不得人的事。哼,还要到我的红砖楼去干那事呢,等着瞧吧!
我越想越气愤。回到红砖楼里,我就格外的闷。正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到了天黑时分我是不会回来的。
太无聊的时候,我就想阿花。珠海在哪个方向?我不知道。跛脚女人把阿花带走了。当初我跟着她走是不可能的,但为啥没问问她的地址呢?怕是以后都见不到阿花了。
一天,我试图着去问卖牛杂的阿伯。他每天都推着一部车子在街上走,车子上装着铁桶,桶下烧着火炭。滚烫的牛杂香喷喷的,馋死我了,可我没有钱。我站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吸着热气。阿伯的声音嘶哑,那叫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卖牛杂罗,卖牛杂罗……”他见我吸着牛杂气,大口大口地吞着,就给我一串牛杂。我不敢接,因为我没有钱。他问我爹妈呢?我说爹劳改去了,妈跳珠江了。他问我还有谁。我没有照直说,只说有一个亲人叫风花,在珠海。珠海怎么走呀?我问他。他说珠海在海边远着呢。你一个小孩子去不得呀!他硬是把两串牛杂塞给我,说不要我的钱。我接过牛杂串给他磕头,他说,用不着磕头。磕头是旧社会的礼规,新社会不兴。
牛杂太香了。我敢说世界上最香的是这两串牛杂,吃在嘴里又柔软又可口,吞下肚暖和暖和,留在嘴里的香味直往鼻孔和喉管里钻。
“孩子。同我卖牛杂好吗?你推车子。”阿伯说,“想吃牛杂你就吃,勤力点,多卖点,给你买件衣服。我心里一热,好感激他不嫌弃我。我说我给你推车子,和你一起卖牛杂。阿伯收留我是有他的苦处的。阿伯是官下街人,没儿没女,老伴瘫在家里,穷得丁当响。我到他家的时候,伯母躺在床上动不得。阿伯把车子放在一边,就扶她起床解手,喂她粥水。我连忙为伯母抹汗。他俩住在很窄的地方——一个楼梯底的房间里。天天听着人家上落的脚步声。伯母虽然动不得,但心地好。她倚在床上把往日收藏的衣服翻了又翻,最后找出一套灰色外套。她发现少了两粒钮,便叫阿伯在床头柜上翻出两粒钮来。
她戴着老花眼镜钉好了钮。她问阿伯,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阿伯说不知道。我说:“伯母,我叫孔云飞。”
“好孩子,你过来,这衣服合你的身子,快换去,那又破又烂又脏的衣服怎么能穿呢?”
“我穿惯了,不要换。”我说。
“你不是要跟阿伯卖牛杂吗?穿又脏又破的衣服会把人吓跑的。谁还敢买牛杂呢?”伯母说着咧嘴笑了。
“这衣服是谁的?”我问。
“孩子,你不用问了,就穿着吧!”伯母说着低下头去很伤心的样子。我不敢再问什么。
牛杂好吃,熬煮不容易。每天凌晨五点,阿伯就去屠宰场把牛肠牛肚买回来,洗了又洗,涮了又涮,直到全去了异物异味,然后放在锅里煮上几个小时,调放了萝卜、八角和一些别的什么香料。再倒进铁桶,装在车子上。
我会烘炭,翘着屁股吹红了炭火,再添上一些炭,就推出去街上卖。阿伯说十一点多推到街上好卖。往日孩子刚放学,都来买一串,一桶牛杂剪着串着,就没有了。两角钱一串,十串两元,百串二十元。装满一桶剪串起来少说也有两百串,一天下来也有好几十元钱。老俩口就靠这牛杂过日子。
推了几天车,吃了几天牛杂,我觉得腻了。推车子老在一条街上跑,单调极了。天天吃牛杂,闻到这味道就想呕。我敢说,世界上最难吃的是牛杂了。不过我坚持着卖了半年牛杂。
夏日里的一天中午,趁阿伯不在,伯母睡着了,我悄悄离开他们。我穿着那套灰色外套走了。至今我还不知道,为啥伯母说起这套外套就伤心。世间的伤心事多得很,我不想去寻根问底。
我悄悄地离开牛杂伯后,就到处游逛。
阿伯和伯母好是好,但我觉得天天卖牛杂,天天吃牛杂,的确最腻人,一点意思都没有。阿伯说这样自食其力好。不偷、不诈、不骗、不抢,靠自己的力气过日子才是正道。
他说归他说,我走我的。广州那么大,你怕我会饿死么?
一日,爷爷托一个陌生人到红砖楼来找我。这人自我介绍,说他也是雷州半岛人,和我爷爷是亲戚,相邻二里路。他在广州做海鲜生意,爷爷托他带口信来。爷爷要告诉我的是:刘鹤哥跟他学了几套武术,手脚挺灵活,很有点小名气了。哥哥已经长大,已被在珠海居住的表舅父接去了。说刘鹤哥哥可以成为表舅父家中一员。过些日子,刘鹤哥哥可以在表舅父领导的一间机械厂里当学徒。我听了真为哥哥高兴。
来人说:爷爷老了,想让我回到他的身边。我说我不回去。我在红砖楼里等爸爸回来。这以前我已同爷爷说过了。
来人说了句安慰的话,就走了。
刘鹤哥哥到珠海去要入工厂,真是天大的喜事。可是我无法见到他。他一定长得很帅,又识功夫,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