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大只佬和那女人第一次到我红砖楼来干那事的那天晚上,我正饿得发疯。我记得前一天饿得走不动时,我在一个士多店里偷了一袋饼干。店主是个小平头汉子。我一手拿到饼干时被他见到。只见他像猫捉老鼠一样向我扑过来,一手拉起我的耳朵骂道:“你这小偷想死,偷到老子的头上来了,哼,好大的胆子!”
说着便给我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的耳朵嗡嗡地响。一时头晕目眩。
接着,就是一脚把我踢出街口。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红砖楼。肚子咕咕地叫,耳朵还嗡嗡地响。
第二天我一直在家里躺着,心里想,那小平头下手好狠,我孔云飞真想把他的咬下来喂狗。我记住了他那士多店的位置。
正饿得发疯的时候,那小胡子大只佬带着那女人来敲门。我还是把门开了。
他们一来就大声叫道:“你出去。快出去。”
我望着他们不哼声。
“聋牛,听到吗?出去。”女的骂我。
“我是住在这里的,这是我的家,凭啥要出去?”我说。我见那女的嘴角下有一粒黑痣,很显眼。
“我们造反司令部就设在这里,要开会,研究工作。”小胡子大只佬望也不望我一眼就说。
“我不出去,我饿得走不动了。”我说。
“那你就在你房里呆着,快,进去。”小胡子大只佬把我推到房里,在外头给我上了锁。
听到被封的门被撬开的声音。那是东间,原是我爸妈住的那间房。他们进去后,把门扣上了。他们真的要开始战斗了。
我的门虽然被他们上了锁,但我的窗子没有铁柱儿,一开玻璃窗就可以爬出去。
我小心地开了玻璃窗,轻轻地爬了出去。
我知道爸妈原住的房间有一道秘密的后门。这道后门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大乱时开的。事实上,这道后门并不能让我爸妈逃过灾难。爸爸从来未在这道门出入过。危急时也不从这道门逃命。
后门连着阳台。一块大木板遮住了后门口。侧边有空隙可以出入。后门里面有一个大柜遮挡着,在家里,不仔细辨认是难以发现这是后门。
这些机关我最熟悉。从家里只剩下我的那天起,我就常常走后门进出。造反派把爸妈的房贴上了封条以后,我一样进进出出。
我把耳朵贴在爸妈的房门上一听,就听到床嘎嘎格格的响声。我断定他们已经开始战斗。
我悄悄地走向阳台,侧身从后门而入,躲在大柜后观看他们的表演。他们已经进入一种很得意的境界。赤裸裸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我一眼就见到他们脱下的衣服全搭在藤椅上。好家伙,我先把他们的衣服拿在手。让他们光溜溜的不敢出我红砖楼半步。
我猫着身子到了藤椅边,听到女的在小胡子大只佬的重压下开始呻吟,继而呱呱地叫唤。小胡子大只佬像头水牛,力大无穷地撞击着,背上全是汗珠儿。
我把搭在椅上的衣服全拿过来了。他们还在天崩地裂地干那事,绝对不知道他们的衣服已全被我拿走。我把衣服拿到厅里,找来一只塑料袋装着,藏在报纸堆里。
我的确饿得发了疯。哪儿弄点吃的?
想了一会儿,想出一个妙法。
我对着爸妈的房大声喊:“捉奸呀!捉奸呀!有人在我家里干坏事呀……”
房里的格格嘎嘎声突然停止。听得出他们正慌乱地寻找衣服。
“衣服全在我的手里了,你们光着身子回去吧!”我喊道。
“狗崽子,我要剥你的皮。”小胡子喝道。
“我已经先剥了你的皮。你够胆冲出来打我吧!”我不示弱,边说边去开了大门。如果他们真的够胆冲出来,我就跑出大街,看他们敢不敢赤裸裸跑到大街上去。
沉默了一会儿,小胡子说:“先把衣服还给我,我要回司令部开会。开会,知道吗?”
“我知道你的司令部在哪,我送到司令部去让大家看看你的面皮有多厚好吗?”我要好好作弄他们一下。
“你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女的问。
“我肚子饿,想吃饭。”我说出这话的时候,觉得不好,怎么在他们面前讲饿呢?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叫化子了,真丢人!可是,我的确饿得发疯。
“肚子饿好办。”小胡子说,“我给你钱,你快把衣服拿回来,我给你钱好吗?”
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我那时的确饿得心慌意乱。我无法逃脱饿魔对我的惩罚,我有两天不进食了。如果他们给我钱,我会把衣服交还给他们的。当然,他们这时给我什么糕点,我也会把衣服还给他们。
我说:“你怎样给我钱呢?”
“你掏我的裤袋,里面有钱,要多少就拿吧!”小胡子说得很慷慨。
我会这样做的,我掏他的裤袋时发现左袋有一把避孕套——我以前用它吹氢气球,我知道它可以吹成一只大萝卜似的。我又掏右袋,这才发现一叠人民币。我拿了一半,把另一半塞回裤袋里。
“拿了钱没有?”小胡子问。
“拿了。”我说,“我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女的问道。
“让我平时到你司令部吃饭。如果不答应,我就把衣服拿到你司令部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俩在我红砖楼干那事。”我的声音很响亮。
“以后,我们在这里的事,你就不管了?”小胡子问。
“是呀!我不管你们的事了。”我说。
“好。我答应你。反正司令部里要什么吃的都有。白米饭,罐头肉,酒都有,你就当作我司令部里一个送信的小鬼,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条件谈妥后,我把衣服归还给他们。
他们好像松了一口气,并不马上穿衣服,又把床弄得震天响。我不再管他们。我太饿了。
我揣着一叠钱走出红砖楼,到饭店里坐下来。我叫了一盘鸡、一盘扣肉,两瓶啤酒,大刷了一顿。这才感到有了点元气。
连续十天,我都可以得到我想吃的东西。这十天里,饿对我来说已不复存在了。我又开始想卜风花。可是卜风花一直没有消息。我很想去珠海找她。但没她的地址,上哪儿找?
十天以后我开始到小胡子的司令部吃饭。开始那一天,我见到有几十人在司令部里走动。司令部后面便是饭堂。这原是一个什么单位的职工饭堂。小胡子大只佬和那黑痣女人造反占领这个单位以后,连职工饭堂也占去了。平时常有四十多人在这里开饭。几个炊事员要把饭煮好分在四个盆上,端出来。还分好了每人一碟菜。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随到随吃。有些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大箱罐头,让所有来吃饭的人都随意分享。
小胡子大只佬、黑痣女人和其他四五个造反派头头另有一间餐厅。他们在那餐厅里可以喝好酒,吃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我每餐都大踏步地进入这个餐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小胡子和黑痣女人一开始就告诉所有小头目说:“这孩子在我司令部里是位特殊人物。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在这里用餐。平日里可以在司令部活动,随时去执行特殊任务。你们别理他。”
我不哼声,只埋头吃饭,连望都不望他们一眼。
我吃完了,就大大咧咧地走出来。
一天,小胡子把我叫到他的小轿车里。我坐在前面,黑痣女人和他坐在后面。司机是个小分头,头光面靓,很专心地开车。
车过海珠桥。我往桥下望,江水很急。我想着妈妈从这儿跳下去的姿势:是不是像小燕子一样斜飞下去?妈妈撞进水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当时……
突然,有人拦住去路。
我一眼就看见拦路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生模样的人。一眼望去有点像刘鹤哥当红卫兵的样子。
“冲!”小胡子下令。
小分头脚猛地踩油门,小轿车呼地从那拦车人的身边飞过去。车镜猛地把他刮倒,随即他飞出好几尺远。我回头望,只见他躺在地上,没有站起来。
“前面十字路口是‘龙虎豹战斗队’的,一定有人武装拦截,快转入西街,朝洲头咀方向走。”
小胡子司令在指挥战斗。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他们是去找“坐塌地战斗队”的。这是个作战最勇敢,杀人不眨眼的战斗队。这次去的目的是和他们结盟成“敢死团”,去攻打“龙虎豹”的。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把我拉上车干什么。我能为他们干什么?
到了码头旁的一座高楼。小分头把车停在小广场里。立即有五六个手持冲锋枪的人围上来。他们的枪口全对着我们。
小分头先下车,对那些手持冲锋枪的人说:“我们司令要见你队长。”
“你知道我们叫什么战斗队么?”一个高大威猛的人上前问道。
“坐塌地战斗队呗!你们是坐派的英雄。”小分头说,“在广州城有谁不知?”
小胡子和黑痣在车上各自持着手枪,听着双方的对话,很警觉的样子。
“先派一个送信人上来。”那威猛仔说。
“你去,把我的信带上去。”小胡子把他的信交给我,命令说。
我拿过信跳下车便往里面走去。
威猛仔当我的卫兵走进“坐榻地战斗队”队部。
这里金光闪闪。白天,所有的灯都开着。房子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十分吓人。这些武器弹药都堆放在房里,一动就会发生大爆炸。我想着它们大爆炸的可怕情景,不住地冒冷汗。
进入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站着卫兵的大厅,只见一个女头目在给下手们训话。
她看了我带去的信后,眉宇间现出一丝笑容。
“司令在哪?”女头头问。
“在车上。”
“请他上来。还有别人吗?”女头目问。
“还有一位女的,也是司令吧!”我不知道那黑痣是不是司令,就这么说了出来。
“就让男司令一个人来。”女头头果断地吩咐。
我跟着威猛仔回到车旁。
当我把女头头的话告诉小胡子时,黑痣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显然她对女头头只请小胡子一人是很不高兴的。但她并不开口说什么。
这回我不必上楼了。是威猛仔把他带去的。
黑痣满肚怒气。当一个多小时过去,小胡子还未出来的时候,黑痣发火了。她咬着牙说:“又勾搭上了,这个妖精,看我不把她的皮全扒下来!”
她的脸气得通红。她疑心小胡子去和女头头搞什么鬼。
小分头不敢哼声,只在车外来回踱步。
足足两个钟头。小胡子才来到车上。
黑痣一言不发,一样气鼓鼓的。
“你赌气啦?”小胡子故意逗她。
“玩够了么?还舍得下来么?”话带刺,扎心扎肺。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玩什么了?”小胡子不甘示弱,反问道。
“玩什么,你知道。你心目中的‘开放型’,挺好玩,是吗?”黑痣继续挑战。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黑痣的脸上。白嫩的脸留下一只手印。
“啪,啪!”两记脆响让小胡子顿时歪了头傻了眼。他可能没有想到黑痣会还手。两声脆响使他火冒三丈。只见他一手抓住黑痣的右手,喝道:“开车!”
小分头不敢开车,扫了小胡子一眼。他知道小胡子发起火来,天都会被烧着。这回拉着黑痣的右手,到底要干什么,他不知道。
“开车!”小胡子命令道。
小分头一踩油门,轿车飞将起来。
“你这醋缸子,我要让你吃饱珠江水!”小胡子说,“停车!”
这是在海珠桥上。我妈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轿车嘎地停下了。
只见小胡子大只佬开了车门,硬是把黑痣抱出车门。他双手抱起黑痣,要把她从海珠桥上扔下珠江。
黑痣气得脸发青。她拼死地搂紧他的脖子。小胡子无法把她分离开来。“要我死你也难活。”黑痣吼道。
小分头连忙来制止,说:“司令,她好歹也是个副司令,你怎能把她扔下珠江?”
我立即去抱着小胡子的大腿说:“司令,快把她放下,丢下江是要死人的。”
扭动了一阵,黑痣呜呜地哭了起来。
桥两头有人跑上来。他们要来看热闹。
小胡子这时长舒了一口气,把黑痣抱上轿车,关了门。我立即跳上车去。
小分头按响三声喇叭,呼地开动了轿车。人们从两边散开去。
回到司令部,空气突然紧张起来。
小胡子大只佬命令所有人在大厅里集合。
黑痣却一个人在房里哭泣。
小胡子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像无头苍蝇一样,六神无主。
小分头几次去叫黑痣都叫不动。
我见到小胡子从大厅转回房里,轻声说:
“都到齐了,你先去训话!”
黑痣不说话。脸紧绷着。
“战斗就要打响了,还在耍什么脾气?”小胡子俯下身子,嘴贴着黑痣的耳朵。
黑痣在抽泣。
“我向你赔不是还不行么?”小胡子的话软绵绵的。
“不行,你要跪下发誓,以后不许这样对我。”黑痣翻身睡到里床去。
“好,我跪着向你发誓,以后我一定对你好,否则断子绝孙。”他真的跪在床前发起誓来。
黑痣一骨碌爬起床,跳了下来,一手抓住小胡子的耳朵命令道:“起来,贱骨头!”
小胡子站了起来,望着这位突然充满活力的女人。
只见她迅速穿上军装,扎了条军腰带,戴了一顶无星军帽,别上红袖章,再穿上一对军鞋,干净利索,威风凛凛。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支新手枪,再从柜里拿出四颗手榴弹别在腰间。
她在镜前左右照了照便大踏步走出房间,向大厅走去。
我听到一股强劲的风尾随她走向大厅。
小胡子两手叉腰,环顾四周,大声说:
“大家听着,副司令训话!”
黑痣站在讲台上,憋足了一鼓气,向所有手持武器的人说:
“我们即将和‘坐塌地战斗队’共同战斗。目的是攻下登星楼。看谁在这次战斗中当英雄。当狗熊的要严惩,赶出司令部。当然,对于英雄,我要破格提拔!”
一阵喧哗声,使大厅快要爆炸了。
近十部大卡车在大马路上排列着。所有人都冲了出去,上了大卡车。
大车队启动的时候,我见到小胡子大只佬和黑痣女人坐上了小分头开的黑色轿车,尾随着大车队。
这是晚上七点,天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