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太阳照例是苍白的。也许这里缺氧,它已经失却了血色。然而,它是恶毒的,要焚毁一切,熔掉一切。
营房左边的大戈壁滩,象熔炉里一块已被熔化的红铁板。巍巍屹立的红色山峦,象在滴血。营房右边的连绵的大沙漠,烟柱四起,宛如惨烈的战场,永远升起恐怖的烽火。狼烟滩被夹在沙漠和戈壁中间,被腾扑的火焰舔得死去活来。
九连在沙漠里的一场鏖战演习,在巨大的漫无边际的火海背景下进行。一百多号人,被风起云涌般的沙尘吞噬着,时隐时现。巨型的龙卷风烟柱,支撑着铅也似的天幕。人,在这里显得太渺小了。渺小得有如一柱沙尘。
然而,这种天然的恶劣环境,有着模拟战争的硝烟,使所有战士的心理都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战争,意味着流血牺牲。在这块象被原子弹毁灭过的土地上,人只要还会动弹,还有一口气,也算是英雄。
……古长城已退到两百里以外,这里离历史的战场已经有几百年乃至千年了。南方那场还常常流血的战争,虽然常响起霹雳,但毕竟是几千公里以外的事。这一百多号人是无法感觉到的。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这角天地产生了无与伦比的磁力,把他们紧紧地吸在这里。
“冲啊!”悠长的呐喊声象从深沉的水底传来。
零零星星的人影在晃动,同闪烁的火焰在一起,形成一种迸发着火的呐喊的音符。
刘鹤肩挂冲锋枪,手持短枪在沙尘里督战。他是总指挥,正命令一排追歼潜逃的“残敌”。
阿大率领一班战士在火烧峰下迂回,他们追歼的是以李雁声为首的“敌人”。他圆睁双眼,象猛虎一样冲在头里。湿漉漉的军装裹着高大的身躯。身体所有的液伴仿佛都被蒸发出来了。黝黑的脸象被火煅烧成黑炭似的,棱角分明,活象风蚀的山岩。他的威武、坚韧和刚毅,显示着一种难以征服的力量。
“敌人”已逃到盐湖。迷蒙的烟柱阻挡着阿大的视线。阿大大喝一声:“追击!一定要活捉‘残敌’!”
秃山突然挡住去路。如果顺峡谷迂回过去.就会多走十五公里,贻误战机。十万火急!
“翻山!”阿大命令道,“一定要按时赶到!”彭洛携带着沉重的枪支弹药,肩上还扛着铁锅。他吃力地爬上秃山。前面是关雨、罗一波,再前面是阿大和另几名战士。
烈日如火。关雨和罗一波紧紧跟着阿大。面前的山全是光秃秃的焦岩,锋利的石块如狼牙犬齿。他们的鞋底全被划破了,脚底正渗出血水。血,滴在褐红色的山石上,很快就混为一色。关雨的身体比较弱小,一路上直冒冷汗,脸色苍白,呼吸困难。他每爬一步都满眼蝶影,斗转星移。罗一波扶着他,推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高山缺氧,喘气十分困难。
阿大回头见状,关切地说:
“关雨怕顶不住了,一波你照顾他休息一下再上。”
“不,不,我……能行……”关雨不肯示弱,抢上几步。
彭洛前两天在沙丘上练捕俘拳时曾中暑头晕,今天演习。他的任务很重,要负责全班的后勤工作,还要跟上队伍。他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地挪动。火热的气浪把他的脸烤得通红。
太阳象电焊烈火积聚的巨大火球挂在高空,炽烈刺眼。彭洛不敢在一秒间正视太阳。他感到天地无情,喧嚣的风沙残酷可怕,脚下的秃山龇牙咧嘴,连灰蒙蒙的空间也以冷漠的神情观看人类自己制造的从不间断的战役。饥渴,使他口干舌燥,浑身无力。班长在前面的呐喊声,变得多么遥远艨胧。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石丛里。山下那无数飞沙形成的烟柱,向他扑过来,扑过来,要掩埋他,吞噬他。他一点也不知道。
在他前面的关雨和一波被阿大甩得老远。
“水……水……”关雨呼唤着。他喘着粗气,干裂粗糙的嘴唇。象晒干的豆腐渣似的,多需要一滴水滋润滋润呀。但两只水壶早已空空。他俩无力再往前挪动半步,便互相搀着趴在褐色的石头上。
阿大回头不见人,只见烟柱呼呼然铺天盖地而来。“槽了!他们遇到危险!”阿大自语道。
“彭——洛——”他仰天呼喊,拉长声调。
没有回声。
“关——雨——”
没有回声。
“一——波——”
还是没有回声。
他正飞身扑回来。几名跟随他的战士也跟着扑下来。在一块褐色的石头上,他抱起关雨。战士们也一起抱起一波。
“水,谁有水?”阿大问。
谁的水壶都空了。这个时候,唯有水可以救醒战友,只要有两口水就可以救活两条生命。可是没有,半滴也没有。只有虎视眈眈的凶狠的太阳,只有带着火的剑舌般的阳光在舔着山峦,要舔干这一伙人的血液,把他们化为灰烬。
关雨和罗一波闭着眼睛,脸白如纸,呼吸急促。情况异常危急。
阿大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好象直冒火星。他蓦地转过脸去,狠狠地咬破中指。稠稠的、粘粘乎乎的血从指尖上流出来。一滴、一滴……
“班长!”
战友见状立即围上来制止他。
阿大挣开大家,俯身让中指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关雨、罗一波干裂得冒火的嘴上。
太干裂了,几滴血无济于事。关雨颤栗了一下,手脚抽搐起来。一波的脸更加惨白,象一张白色略带蜡黄的纸。
阿大中指的血已经凝结。战友危在旦夕,怎么办?他突然想起身上的匕首。他果敢地抽出匕首,唰地往手上切了一刀。
血,立即涌出来,涌出来。
他让流出的血滴在关雨、一波的嘴上。
鲜红的血,以液体独具的温柔,呼唤死亡线上的战友。
大家“哇”一声抱着阿大。
“班长!班长!”
血在滴着。关雨的嘴唇动了一下,一波的嘴唇也动了一下。血的呼唤,是最珍贵、庄重、神圣的呼唤。关雨、一波终于醒过来了。
当他俩知道班长用鲜血抢救自己的生命时,都放声哭了。声音是沙哑的,眼眶里的泪水淌不出来,只是打着闪,久久地凝聚着凝聚着。
“彭洛呢?”阿大倏然醒悟,“快找,快!”他环顾四周,心跳得厉害。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彭洛呢?彭洛到底在哪里?
“彭——洛——”他从秃山上以最快的速度滑下去,滑下去。石片割破了他的脸和手臂。血凝结在脸庞和手臂上。战士们也跟着他一齐滑下去。彭洛的生命安全勾着全班人的心哪。
风沙弥漫,教人睁不开眼睛。裸露的褐红色石块,金被沙子复盖着了。变成一片白色的沙丘。彭洛呢?大家惊呆了。
“彭洛。彭——洛——”阿大放声呼唤。喉管仿佛已炸裂。彭洛还是无踪无影。
“排一横路刨沙,快,快!”阿大命令道。
战士们嚓地趴下去,用双手使劲刨沙,猛风刮来,形成拂拂扬扬的沙浪。人们在滚沸的沙浪里荡漾。他们被火焰、烟幕、气浪死死地包围着,浑身火辣辣的痛,都快要窒息了。
“彭洛,彭洛,你在哪里?”阿大喃喃地说。战士都在默默地呼唤着彭洛的名字。
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法找到他。风越来越猛,沙丘越积越高。彭洛定是惨遭沙埋没了!阿大想。这是多么可怕的预感。
阿大俯身刨沙,没有片刻抬头。无边无际的沙堆,刨哪一堆啊!彭洛究竟在哪一堆里?
“哇!”一位战士狂喊一声。这是撕人肺俯的恐怖的喊声:“哇!……是彭洛!彭洛!彭洛……”
一切都晚了。任何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
彭洛被埋进一个土洼里。沙流眨眼问积聚两尺厚。他昏迷以后活活被窒息死了。他的背上还有一班人用的铁锅,肩上还挂着枪支、弹药。他一动也不动,紧闭着双眼,永远也听不到战友的呼唤声,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彭——洛——”阿大跺脚狂喊,声泪俱下。
“彭——洛——啊!”战友放声痛哭,哭声很快就被风沙吞没。
阿大悲痛地朝苍天连放五枪。枪声立时在空蒙中消失。他把枪交给战友,双手抱起彭洛,一步一步往下走。沙海里,一队疲乏的军人缓缓向下蠕动。身后风沙弥漫,吞去战友的足迹,不留半点印痕。那茫茫沙浪上好象从未发生过什么事儿似的。
风沙如云翻滚着,发出尖厉的喧嚣。
太阳如痴如醉。火烧峰依然远布火阵,影影绰绰的火舌贪婪地舔着僵死的毫无情感的石头、砂砾和沙丘。
阿大抱着彭洛从沙丘上一步一步向下滑动。沙尘、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几乎封住了他那黝黑的棱角分明的脸。他咬着牙,绷着脸,望着远方。灰蒙的天空,灰白的大漠都是僵死的、无情而残酷的。地球铸造这一角荒原,在悠悠岁月里毁了多少东西呀!它摧残着古长城,古城堡,毁灭了丝绸之路,吞没多少驼群马队啊!一切生命都会在这儿受到摧残的。我们军人偏偏要在这虎口狼牙下生活。他回头望一望战友们。大家在艰难地滑落,在呼啸的风沙里,他们是坚韧不拔的红柳。彭洛,彭洛已经睡去!彭洛,你为什么这样懦弱,就甘心这样死去,就甘心死于没有生命的沙砾之下?超期服役。老母亲。五亩旱地。逃跑。跳不出死亡的领地。如今……
“妈,千万……别下地……土地丢荒就丢荒吧!妈,大西北丢荒悠久,丢荒的地更多更多……妈,我回不去……妈,你放心……”
彭洛上次昏迷时说的胡话还印在阿大的脑海里。此刻,他真的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年迈的母亲还在日夜等待着,盼望着儿子回来。想到这里,阿大全身麻木、腰发酸,腿发痛,啪地坐在沙地上,他紧紧地抱着彭洛。
失魂的战士目睹这般情景,都惊叫起来,他们围上来抱过彭洛,也抱着阿大。
风沙越刮越大,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是依然在放火,看来不把这伙人烧成灰烬是不罢休的。
远处,戈壁滩清晰地出现海市蜃搂的景象。汪洋大海,碧波荡漾。饥渴的战士只得望‘海’止渴。他们背着彭洛,挟着阿大,默默绕山而行,悲壮、肃穆。
突然有几声骆驼的嗷鸣,从海那边传来。动乱的海波里,有人马跃动的影子。这是刘鹤指挥的一排两个班的人马。他们在死驼滩一带迷路,在大漠的迷魂阵里迂回了半天,刚刚撞出迷惘的戈壁滩,向一班所处的位置靠拢。
两峰骆驼已经趴在沙丘上,无力前进一步。刘鹤令队伍弃驼紧急奔跑。在刘鹤的望远镜里,一群战士在艰难前行,出现相抱、搀扶的情景。他感到十分惊疑,立即领班、排长跑步前来接应。
风越刮越猛,飞砂走石,天昏地暗,异常恐怖。
刘鹤加快脚步,冲在头里。他把上装和军幢全脱了摔给郝海,奔跑起来。一班疲疲沓沓地撤回,这是不祥之兆,他的心一阵揪痛。当他接近一班的时候,阿大扑地跪下,痛心地报告彭洛牺牲的经过。请求立即处分自己。
象当头遭到可怕的雷击,刘鹤两腿猛然颤抖,眼前一黑,就要裁倒。他咬着牙,眨了眨眼睛,挺直腰,刚强地站定。
“起来吧,阿大同志。”他扶起阿大。接着走到彭洛的遗体前默哀。所有战士、干部都立即脱帽默哀。刘鹤从腰间抽出手枪向空中连放六枪,枪声在风沙里悄然消隐。他二话没说,背起彭洛的遗体就走。郝海和几名战士抢过来,从连长的背上抱过彭洛。这支沉默的队伍在风沙里行进,面前是望不到边的戈壁和沙丘。连队在哪里?谁也不清楚,只默默地默默地走。
傍晚,太阳迟迟不肯落山。它苍白的脸抹过一层桔红和血红,象经过一场惨烈的杀戮之后的可怕的笑容。九连以及远近的戈壁、沙丘、山峦被它讥笑着。那层薄薄的光彩,是它轻蔑的眼神。
全连在暮色里给彭洛举行葬礼。
一百多人捡米鹅卵石把坟墓叠垒得高高的。背后是绵亘远去的沙丘,沙丘连接着如血的残阳,形成一条斜放着的金色的幔布。
这是全连迁徒到这里后最悲痛的时刻。刘鹤主持这奇特的葬礼。他把银珍和天伢带到墓前,三人一齐给彭洛之墓三鞠躬。全连指战员也默默地三鞠躬。然后,他久久地凝视着苍天,两行泪象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两眼深情地望着在痛苦中伫立的战士们,他要说一句悼念彭洛的话,但没有说出来。他不知该怎么说。是说他为保卫祖国英勇牺牲?不是。这里没有战场?然而,这是演习,也是一场战斗啊!沙漠吞噬了他年轻的生命。他在荒芜的大漠死去,也是为了战争的胜利而死的。他本应及时退伍,却没有走成,他逃跑过,也没有跑成。他追悔着自己的过失留下来了,以死于沙漠而告终。他光荣地牺牲在这广袤的荒漠,把老母亲遗下了,也遗落五亩荒地。如果没有死,他可以和母亲重逢,五亩旱地很快可以长出庄稼来的。可是,一切都不可挽救了。
刘鹤忍着痛苦,用悲哀的声调说:“彭洛同志是我连的好战士,他光荣牺牲了,把短促的一生献给戈壁沙漠。他没有索取什么,也没有谁给他什么。他唯一的亲人是老母亲,唯一的财产是来不及去耕种的五亩早地。
“同志们,我们留下来的虽然也没有索取什么,在这里也没有谁给我们什么,但我们脚下的土地是祖国的土地。最贫困的母亲也是自己的母亲,最贫瘠的土地也是祖国的土地啊!
“我们还是安心地留下来吧!谁叫我们是军人?军人的义务就是随时浴血奋战,随时献身!
“彭洛同志之死告诉我们,这里也是生与死搏斗的战场。
“安息吧,彭洛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