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鹤泣不成声。银珍满脸泪水扶着他。天伢独自去捡鹅卵石在墓头上叠垒着。他没有哭,稚嬾的脸十分平静。他和彭叔叔很要好,是彭叔叔教他捡鹅卵石的。他以为彭叔叔还会从鹅卵石底下爬起来。当他看到爸爸妈妈和叔叔们都在哭的时候,他也哇地哭起来。
“彭叔叔,彭——叔——叔——”稚嫩的童音撕碎了每个人的心。太阳突然晕倒西山,沉下去了。
二
连排干部集中在刘鹤的家召开秘密军事会议,议题是:九连的地理环境和前景。
考古学家蔡亮被刘鹤请来演讲。
他用旧报纸画了个地图,用红圈标出九连所处的地理位置。然后站起来干咳了两声,神色庄重自若,很有学者风度地说:
“很清楚,我连所处的地理环境十分恶劣。绵亘几百公里的沙漠戈壁把我们夹在中间。”
刘鹤说:“我们别无选择,上级定的。况且,边塞军人的任务就是守边塞,我们能逃脱戈壁沙漠吗?”
“我们不能忽略历史,不能忽视历史灾难给我们带来的教训。”蔡亮环视大家老老实实地说,“历来这里极少驻军……”
“汉武帝时期这里不也驻军?张骞通西域不也经过这里?霍去病亦两次出击……”李雁声说,他记不起出击何方,“总之古代兵马在这儿活动过……”
蔡亮专心听着眨着明眸说:“张骞通西域并非经过这里。当时河西匈奴奴隶主贵族经常发动侵扰战争。海西走廊的敦煌、祁连间有个月氏国,国王被匈奴人杀了,他的头骨镀了金玉,做成一只大酒杯,逼得月氏跋涉数千里,迁到阿姆河边的大夏去。汉武帝为联台月氏夹击匈奴,派张骞通西域。他带的一百人迷路于河西西部的沙漠,被匈奴骑兵捕获当了十一年奴隶。他们并非经过这里,在远离这儿的南边。李副指导员所说的霍去病两次出击,我没记错的话,一次奔焉支山;一次过祁连山……都不在这一带。”
“那么,我们的确置身险地!”李雁声以殷切的眼神看着蔡亮,“你能举出例子证明这一带的险情吗?”
“当然能。”蔡亮望一眼刘鹤,看他是否允许自己说下去。
刘鹤点头说:“小蔡,你说下去吧!”
蔡亮指着地图上连队东北角处说:“就在这一带,一九三五年冬,四十多人的运输队,整个被雪崩吞食。一九零五年,六十个马夫运输队运银元西去,中途遇风暴——呐,就在这里,六十人全被埋进沙漠。”他打开笔记本说,“唐僧也曾写过这样的话:‘当飓风升起的时候,人和牲畜都陷入混乱状态,惊慌失措,不知所从。有时可以听到悲伤和引入哀怜的呼号声。这种沙漠的景象和声音,使人感到心慌意乱,难以自持。因此,死于征途者,不胜枚举。’还有,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任英圈驻喀什总领事的克拉芒特?斯克林爵士在他的《中国的中亚细亚》一书中,对这一带沙漠也作过描绘:‘在清晰的黎明时刻,北方一带呈现出阴森恐怖和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塔克拉玛干的黄色沙丘象凝固了的海洋中的巨浪一样,无边无际地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到处都是巨大的沙丘,拔地而起,犹如鹤立鸡群一样矗立在其它沙丘之上。它们好象在默默地召唤那些沙丘,要象过去已经多次吞噬过的那样,去吞没那些行旅和运输队。’据历史记载,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流沙以难以阻挡的巨大沙浪滚滚流动。三百六十个城市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全被吞没。”
大家听着轰然大笑,以为蔡亮在吹牛。
“笑什么?”蔡亮用棍子点着地图,老老实实地说,“后来考古队就在那里挖出黑色茶砖,还挖出重达四磅的金币和其他许多宝物呢!”
大家将信将疑,渐渐沉默下来。
刘鹤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李雁声给各人分了一支香烟,并逐一点了火。顿时烟雾缭绕。众人在默默吸烟,沉思着。
“蔡亮摆的史实值得参考。”刘鹤猛吸一口烟说,“上级既然指示我连进驻狼烟滩,定有重要战略部署。无论困难多大都得顶住。我们是人民军队,一切行动都要听从指挥。一排长!”
“到!”阿大立即站起。他三天前接到提升为排长的命令。
“听说关雨和罗一波最近表现很好。”刘鹤说,“应当大力表扬,带动其他战士。”
阿大说:“我在全排表扬他俩,效果很好。不过,还有些人思想不通,不安心。”
“据说,有人还在缠,并要缠到底,要退伍永远离开这儿。”李雁声说。
刘鹤说:“分工负责做思想工作。不要急躁。”
这时郝海报告说:“团党委来文,追认彭洛为烈士。通报表扬九连在艰难中拚博的精神。”他把文件和锦旗放在桌面上。锦旗写着“戈壁铁骑,沙漠雄鹰”八个金字。下面落款:团党委。
“好哇,上级总是记挂着我们。”刘鹤高兴地说,“我们更应做好工作,坚守阵地。”
李雁声接着说:“连长说得对,我们得横下一条心征服大沙漠。蔡亮!”
“到!”蔡亮嚯地站起,“有任务吗?”
“任命你为一班班长。”李雁声拍拍他的肩膊,“全班的思想工作靠你抓了。你得多费点心。”
“坚决完成任务!”蔡亮唰地立正,敬礼。
这时,银珍端来一盆红薯片糖水。这是从家乡带来的红薯片。煮起来有一股家乡芬芳的气息,闻到会勾起人们思乡之情。
大家边吃红薯糖水边说家乡。说到动情处,谁的眼里不含着亮晶晶的泪珠儿?是呵,离家乡远了,久了,谁没有思乡之情?
这时,外头传来了嘈杂声,夹杂着发出风沙的嚎叫。这里没有一刻的平静。
三四个战士呼啦一声涌进来了。
大家望着这些不速之客,突然一齐把目光投向刘鹤。
刘鹤冷静地站起来笑着说:“诸位要求退伍,是吗?坐坐,随便坐吧!”
“不,先不谈这个”豹子头林刚抢先答道,“我们想提一个问题,请你们回答:我们还打算在这里熬多久?”这是五班战士,有名的急性子,外号豹子头,这倒不是只因长相,连性格也象。他是这三四个战士的‘头头’,要来辩论的。
“提得好!”刘鹤高声说,“一句话便可答复:一切行动听指挥!”
“你的回答也太简单了。”一名战士说。
“这个问题不需详谈,因为我们是军人!”李雁声接着说,“军人总有铁的纪律。”
“不对。”豹子头立即否定,“军人就得讲军事民主!”
“军事民王是重要的,但不能借这点随意改变上级的战略部署。”刘鹤说,“我连就要镇守狼烟滩。”
“狼烟滩这个地方有什么理由屯兵?”豹子头两手一摊,“有什么仗打?还是早点撤去为好。”
“总之,我们得服从上级命令……去,去,去……统统出去。”阿大用手一挥,象是螳螂掌架步,“有你们排长在,一切事情回排里解决。”
豹子头望着他刀似的手掌连忙后退了两步,说:“好吧,以后再辩论。”他一退出,其他战士也一溜烟跑了出去。
三
有几名老兵同时向连队党支部递交退伍申请书。同时有好几封加急电报送来。
“父病危速归。”
“母亡速返。”
“家有急事即回。”
内容大同小异,一样十万火急。
刘鹤思忖:彭洛牺牲后,有些战士受到影响,军心可能波动。他预感到可能有一场更大的风暴。
电线在狂风中摇曳,常常断线。团长和营教导员不时打来电话询问连队情况。这次王团长的声音很微弱。这是王团长的大嗓子,才讲几句又断线了。他放下听筒,拍了拍帽子的沙土向家里走。
他的脑瓜子有点痛,脚步有些沉重。虽然近黄昏,风还是热的。霞光里还闪烁着火焰。老远,他见天伢呆呆地坐在门口。那小手撑着脸颊,无精打采地看着枯燥无味的沙地。他望也不望父亲。要是往常,他会蹦跳着跑米,跳上父亲的肩膊,把父亲当马骑;或者以团长的身份命令父亲这个连长钻进床底抓“坏蛋”,或者缠着他要小鸟、蝈蝈和蜻蜒。今天怎么啦?满脸尘沙,还有泪痕呢!小汽车瘫在沙地上,一个轮子脱落,小坦克断了炮管儿,还翻了个脚底朝天。一阵阵风沙刮来,打在孩子的脸上,孩子一动也不动,象个木雕的小塑像。
刘鹤心痛地蹲下去,双手抱过孩子,小声问道:“天伢,谁惹怒我天伢啦?”
孩子哇地哭了,哭得好伤心。
妈妈从屋里赶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未缝好的小书包。小书包是旧军装剪裁的,还在正中别了一只红五星。她脸色不好,显出内疚的神情。
她从丈夫怀里抱过孩子,孩子越发哭得厉害。
“怎么啦,银珍?”刘鹤关切地问。
“孩子整个下午都缠着我,要小书包,要我带他去上学。”银珍说着,眼角闪出泪花,“小书包我可以缝一个,到哪上学呢?哪儿有学校?”
刘鹤轻轻地拍着天伢的背脊说:“别哭,咱好好想办法,让天伢上学。”
天伢抽泣着不说话。他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窗外全黑下来。
“听阿大说西南五十里有个小村子,不知有没有小学。”银珍说。
“就是有也去不了……”刘鹤说,“哪受得了?!”
“要不回团部打听一下。”
“团部少说也有一百里地……”
夜,黑得怕人。外头的风沙尖叫着。一个狂乱的恐怖的世界吞噬了整个连队,仅有的生命都应睡去。天伢睡得很沉,不时发出伤心的哭泣声。银珍和刘鹤坐在孩子身旁,久久不肯去睡。
突然有人敲门。
“连长,连长……”有人喊,声音夹杂着风鸣从门缝屋渗进来。
“什么事?”刘鹤立即爬起来,银珍也起床点亮蜡烛。
门开了,涌进五个战士。带来一股风沙。
为首的又是豹子头,象是来报告重要消息。
“连长,真是祸不单行。”豹子头说,“你读过我家拍来的电报吧!现在我又收到母亲病危的信。一个病危,一个病重……弄不好就可能父母双亡。让我退伍吧,立即走。”
“豹子头。”刘鹤笑着说,“你入伍多长啦?”
“少说也有一年半……”
大家一阵哄笑。他们入伍的时间大都很短。
“说正经的吧!”豹子头虎起脸,“我不干了,这个死地方能长住下去吗?我要走!不批准也……”
“你还未到期……”刘鹤说,“超期的还未走呢!”
“我超期五个月!为什么不让走?”
“我超期半年了!”
“我一年多了!”
乱成一锅粥。嘈杂之声使整个房间都快要爆炸了。天伢被吵醒了,双手不住地揉着眼睛。银珍抱过天伢,搂在怀里。她和天伢自然也被缠在中间,一刻也不得安宁。
这便是“缠”字的威力。但很难有结果。
“你们的电报都不全是真的。”刘鹤说:“前不久我派人调查过,十一封家死人电报,十封是假的,只有一封是母亲的风湿病发作……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当边塞军人又穷又苦,不能致富。但祖国需要我们……”
“别上政治课了,这些大道理我都懂,我们不想听。”不知谁截住说。
“不讲道理,我们算啥人民军队?”刘鹤严肃起来,“你们要把自己等同于普通老百姓不成?”
“军队?屯兵戈壁沙漠有啥用?还不是白吃苦,受风沙罪?哪有仗打?敌人在哪?”豹子头来劲了,“要是有敌人,老子死也要冲,哼,天天空训练,累死累活一场空。退伍一样扛锄头。还不如早点回去,人家都致富了,啃了肥肉,咱也得捡些残菜剩汤……”
“让我到云南边境去吧,连长!”有位战士说,“那几几百米外就见敌人。那些王八蛋要是敢越过我国界,我敢扑上去咬碎他。若是死了,被抬进烈士陵园,还可以算是个烈士。哼,在这个死亡地带,说不定一场风沙,咱都当了文物哩!”“如果需要,我们也可以到南方去嘛!”刘鹤说。“我不是从云南前线来的吗?还有李副指导员。”
“现在不谈这个,快批准我退伍!”有人起哄。
“退伍由上头定,有名额,有先有后嘛!”刘鹤喝了一杯凉开水,“大家回去吧,快三点了。明天还要训练……”
“不行,到天亮我也不走。”有人干脆坐到床上。银珍缩到床头,搂着天伢,抵御着这些粗野的冲击波。
这时,红柳枝条门被撞开了。
李雁声和阿大闯进来。大家立即停止喧哗。阿大叉腰环视四周,问道:“谁还敢缠着?眼下四零五分……连长全家被你们缠成个什么样子?谁还要赖着?说!说呀!”
“我!”豹子头嚯地站起,逼近阿大,“怎么样?我缠连长关你屁事?!”
“出去!”阿大命令着,“你立即给我出去!”
“不出!我要连长签字,明天退伍!”豹子头用手撩拨阿大的军帽,“你管得着?”
“你吃了豹子胆啦?!”阿大闪电式地用右手捏着豹子头厚敦敦的手臂,“出去!”
“你敢打人?!”豹子头两眼圆睁,正在这一刹那,他的厚敦敦的手臂突然变成一条钢柱似的,硬梆梆,“捏吧,你捏得住老子手臂,算你英雄,我狗熊!”
他学过气功,全身可变成钢铁似的刀枪不入。这时,阿大猛一颤,随即冷静下来。心想,得治一治这小子!
阿大上前一步,螳螂臂钢钳似地钳住豹子头的铁臂,单臂往上一抽,豹子头被整个儿提上肩膊。阿大大踏步出了门口,正想把他往沙地里摔,豹子头使了个浑身解数,全身仿佛变成又高又大的铁柱,猛地一旋,要把阿大撂倒在地。他学过气功也懂拳脚,个子也高大,根本不把阿大放在眼里。阿大猝不及防,眼看就要倒地,只听他怒吼一声,来了个黄鳝翻身,两臂运力,夹住豹子头的虎背熊腰。豹子头有如铜墙铁壁,整个身子压将过来,要把阿大压扁。这时,阿大飞起右脚,从底根刮起,仿佛墙根断裂,豹子头重心移动,蓦然重重地跌倒在沙丘上。
他知敌不过阿大的螳螂掌,拍拍屁股,悻悻而去,老远还回头说:“排长,你,你果真历害!”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连就这样苦中取乐。
凌晨五点。战士陆续退去。李雁声吩咐阿大先回去布置排里的训练事宜,他要同刘连长谈一件秘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