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哥的战友致敬?当然包括我,首先应当是我。向我致敬?“亲爱的李雁声同志,我代表特区姑娘向您致敬!”她好象就在眼前,多活泼、开朗、俊俏、正派、善良、懂事、温柔、有知识、有文化、有上进心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姑娘!信,在他的手上发热,产生电能。
这一夜,他名副其实地失眠了。
外面黑漆漆的,只有风沙发出野性的骚动。世界多不安宁。这是多么遥远的角落!离深圳特区十万八千里啊!幻觉、毫无眉目的幻觉?睡吧,睡吧。明天是过沙漠训练,后天在戈壁滩上练投弹、手枪射击,炸坦克训练,睡吧!一、二、三、四、五……他数到了二百,还不想睡,反而兴奋起来。要是真的来,我得提前半天去接,代表自己,不,代表全连……阿大也去?螳螂掌厉害!不,我擒拿第一,搏击第一要素……“嘻嘻,贤珍同志,我……就是你说的雷州人……是回家六次的那位排长……可惜未见到你,要是……”呸,睡吧,睡吧,胡思乱想个啥?深圳?从深圳那里来一次多难啊!我若回去……听说到深圳去要边防证。那好办,电子厂?有多少间啊!不好找……唉,睡吧,睡吧……
李雁声默念着信,直到后半夜,曙色临窗。
趁战士未起床,他居然写起信来。他要写给贤珍。真有点冒昧,不,怕啥?勇敢点……“火力侦察”,太有必要了。他全神贯注地写下去。
贤珍同志:
您好!
我叫李雁声。你哥哥的贴身战友——九连副指导员。我读了你写给哥嫂的信,心顿时灌了蜜。你没有小看我们,心里记挂着我们,不瞒你说,我彻夜难眠。真的,被人想念记挂是幸福的啊!
贤珍同志,我冒昧告诉你,你提到的回家乡多次也找不到对象的人就是我。我痛苦极了。怨谁呢?只怨我自己……请不要笑我……不要笑我。
能绐我回一封信吗?一个字也好!一个字……
此致
边塞军人的崇高敬礼!
李雁声
八月十九日
趁一位战士到团里去,他请那战士把信捎走了。也感到格外轻松愉快。他为自己的鲁莽却异常果敢而哭笑不得。他加快脚步向西山沙漠山走去,那里已传来战士的呐喊声,已有尘烟飞扬了。
四
“天伢,快回来,太阳毒花花的……”银珍跑出门口,朝在烈日下捡小石子的儿子喊道,“远处有龙卷风哩!”
“妈?什么叫龙卷风呀?是龙上天吗?”天伢转过脸问道。
“快回来,很多龙在上天啊,那边……快回来……”银珍焦急地喊。
天伢捡了几个紫色小石子,抬起小腿往回跑。他捏住妈妈的衣角问道:
“妈妈,天有多少条龙呀?你看又一条龙上天了。”
“孩子,那是龙卷风,房子、石头都会卷上天的,你怕吗?千万别一个人往外头跑。”
“我才不怕呢!上天可以摘星星哩!”
银珍不禁一怔,赶快拉着天伢往家里跑。
刘鹤和阿大在家里坐着边说话边吸烟。阿大自卷的“喇叭筒”快烧着手了,他还没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懊丧,也有些焦虑,象在苦苦地思索着一个什么问题。
阿大拧灭了烟头,憨厚地对刘鹤说:“连长,这几天我总是在想……”他摇了摇头咽住了。
“你想什么呢?直说吧!”刘连长猜出他有心事,安慰说,“只要我能帮忙的……”
阿大望着刘鹤殷切信赖的目光,心里很激动。他动情地说:“贤珍的信写得太好了。我想……我给她写封信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刘鹤爽直地回答。
“写些什么呢?连长,你参谋参谋吧!”
“这……”刘鹤感到难开口了,“你看着办吧,婉转点……当然……这,你看着办吧!”
这不咸不淡的话,越发使阿大拿不定主意。他那双有点忧郁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刘鹤,那恳切的神志使刘鹤觉得他在这时宁可掏出五脏六腑。然而,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刘鹤理解他,同情他。这位年纪比李雁声略小的班长,身体魁梧粗犷。每逢谈个人问题,他就束手无策,觉得头绪纷乱,难以理直。情场上他已碰了几次软钉子。这位看上去年纪会比李雁声大的钢铁汉不知不觉中有一种自卑感,总觉得这种事太渺茫了。贤珍的信激起他心灵深处的波澜,那平静的心的港湾开始动荡不安了。他仿佛看到一束来自远方的火光,感到它的炽热。哦,她谈到花边启事!她也注意到我的花边启事么?她是同情我的?难得理解和同情啊,尤其是自己受到挫折的时候,同情和理解值千金呀!同情了就好办。同情很有可能会转为爱情。这好象是一位哲人的名言。无论如阿,他都觉得非常应该给她写一封信,就从花边广告谈起,先感谢她的理解、同情和关心——这是顺理成章的。然而,信在李副指导员手里……这不碍事……
他想着想着脱口而出,说:“连长,我知道该怎么写了,我这就写。”
刘鹤听了自然很高兴,忽地他想出一个主意,说:“阿大,我看找李雁声来参谋参谋好,他有办法。”
“不,不。”阿大连忙摆手,“李副指导员很忙。不能麻烦他。”
“那也好。”刘鹤说,“你就写吧,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嘛!我看凡事都得胆大心细,婉转一点儿。也可以请贤珍介绍你认识她身边的姑娘。多几条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旦有眉目,就得做到既热情又冷静,既放长线,又打速决战,兵贵神速嘛!”
“好哩!我伟大的英勇善战的连长!”阿大一蹦老高,扑上去不轻不重地在刘鹤的肩膊上敲了一拳,我要拜你为师呀,连长。”
阿大一阵风出了门,一溜烟跑到二班去。二班战士在门前的沙地上甩扑克。他要找考古学家蔡亮。蔡亮躲在简陋的室内为他捡到的古瓷器写标签。阿大直冲进去二话没说就把他拉了出来。蔡亮不禁惊愕道:“班长,这……”
“考古学家,我想请教你,古代边塞将士给妻子或情人写了些什么情书或情诗?快告诉我吧!”
“这个,我得想一想。”蔡亮惊奇地望着他说,“你要这个有啥用?”
“有用,有用的。快告诉我吧!”阿大殷切的目光老盯着他不放,好象非要他在几秒钟之内说出来不可。
蔡亮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睛口里念念有词,蓦地叫道:“有了,不过都是写征人的妻子的,未婚情人那类的不多见……让我再找找好吗?”
“写给妻子的也可以,你能背一、两首吗?”
“能,你听着,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写过一首叫《苜蓿烽寄家人》,好象是写玉门关附近的。你听着,诗是这样写的:‘苜蓿烽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巾。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还有一首是清朝人丁澎所写的《凉州词》,诗写道:‘九月霜高塞草腓,征鸿无数向南飞。深闺莫道秋砧冷,夜夜寒光满铁衣。’这两首诗不知是否合用?”蔡亮一口气背下来,阿大惊叹不已,难怪蔡亮是书香子弟,背起古诗来呱呱上口,滴水不漏。因为读得太快,记不下来,阿大说:“后一首带劲,你好心给我抄出来吧。”
蔡亮当即挥笔抄出后一首诗,再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遍,交给阿大,说:“诗要细嚼才有味儿。”
阿大接过手书,庄重地敬了个礼,说:“好哩,考古学家!再见。”
他跑回班里,战友都不在,便独自趴在床上写信。他时而望着棚顶的红柳条,时而低吟,尽把内心热情洋溢的话往外掏。战友出出进进,他全然不顾,也不怕哪个调皮鬼前来窥伺、偷袭。整个下午是休假时间,他都在写这封信。直到晚饭的哨声响时才搁笔。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心血,认真看了两遍,小心折叠好,放进挂包里。怕不安全,又夹进那本绿皮日记本里。
晚饭后,趁班里无人,阿大自制了一只美丽精致的信封,写上了“刘贤珍同志亲启”字样,把信放进击,然后藏进挂包,明天若有人回团部可以托他拿去寄。
一切都做完之后,他感到轻松多了,浑身是劲,在门口的沙丘上来几路螳螂掌,掌影飞动,嗖嗖生风。舞毕,拍了拍衣上的沙尘,吹起口哨来,那是自己随口吹出的如意调儿,轻松活泼,节奏极快。他小跑起来,脚印沉在沙里,每抬脚都比较吃力,但他不觉得累。他要跑到连长的家去,告诉他,信已经写好了,至于内容,只好意会,不可言传;他还要告诉他,不知怎的,昨夜翻来覆去老睡不着。
他小跑着,吹着节奏相当急促的口哨,顿时感到有松筋动骨的快感。他要去报告刘鹤,让连长分享他写完信的喜悦。这两年,他跟着连长过戈壁闯沙漠,甜酸苦辣都尝过,每有心事总喜欢找连长一吐为快。有时他会在连长跟前耍一耍倔强劲儿,但一涉及到个人的事,他就象个小学生似的恭恭敬敬地听取连长出谋划策。
他跑到刘鹤门口,正想推开柳条门,忽听里面有说话声。他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你让他们读贤珍的信啦?”是银珍的声音。
“贤珍真是好样的,记挂着边塞军人,大家读了可以大长志气嘛!我们得给贤珍妹写信,让她在特区多造舆论,让更多的姑娘来爱我们的战士。你说呢?”
“珍妹真懂事,真好!快写信请她来一趟,最好多带几个姑娘来,我也好跟姐妹们聊聊天。”
“我立即写。”
“急啥?我俩斟酌斟酌字句。你看出了吗?李副指导员很想珍妹呢!可你又支持阿大给珍妹写信。这……”
“真的?”
“我看得出。”
“昨办?”
“我看,既然李副指导员有这个意思,我觉得挺好的。阿大那儿你得好言安慰安慰。”
阿大的心猛地一颤,不禁愕然,接着又听。
“……可也是……”
“李副指导员快三十啰,六次回家都没有个女朋友,我都为他着急哩。我俩就给他拉拉线吧!如果成了,该多好!”
阿大竖起耳朵听着,只觉得耳鼓轰轰,脑瓜子发热,好象飘进一个纷乱朦胧的梦境中。他用双拳轻轻地敲着脑门,理智地咬了咬牙。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对不起李雁声。他转过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跑。
天黑了。他点了蜡烛。从挂包里掏出笔记本,再拿起那封信。他不想再读一遍了。
烛光摇曳。他的手颤抖着,想把这封信付之一炬。但见到“刘贤珍同志亲启”字样,又舍不得。不能烧,不能烧贤珍的名字,她是个好姑娘。他把信夹进日记本,放回挂包的底部。让它静静地躺在包里吧!这是一封永远不能寄出的信。就留作一种奇妙的永恒的纪念吧!他走出宿舍,心情似乎轻松了点。天上云多,不见月亮。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