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铃!阿铃……”项雨在餐厅朝二楼喊,神情很焦急。
阿铃从二楼漤梯口处探下头来:“哎,有事吗?”
项雨蹦着阶梯上去,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刚给你妈送两箱汽水去……她躺在椅子上……”
“什么?她怎么啦……”
“她扭伤脚啦!上班经过的工地坑坑洼洼……你快回去照顾她。这儿有我。把我挂包的草药带回去,已经舂烂了,用酒炒热就敷,要连敷三天。”
阿铃点点头走了。她把项雨取的草药放在手提塑料袋时,心一酸,两颗眼泪流出来了。她觉得对不起妈妈。平日里对妈妈照顾得太少了。近半年来,爸爸出外做工,家里只有妈妈、弟弟和她。大家都忙得嫌日子短,连跟妈妈聊天的时间也没有。于刚牺牲以后,妈流泪不少啊!女儿的心,做妈的还不理解吗?“阿铃,妈身体比明婶硬朗,你要多照料明婶。”听妈这样说,她开心了。可是她看得出妈为家务事也常常累得腰酸腿痛……人非草木,她觉得对不住妈妈。妈的身体虽说没有大毛病,但毕竟是上了六十的人了……唉!她越想越难过。
三天不见阿铃的面,于鲁总感到缺少什么似的;明婶更是心急如焚,悄悄地倚在屋后那棵荔枝树后眺望,却没见阿铃的影子。“一定是出什么事啦!她妈说走亲戚了,走亲戚也没有这么久呀!我去看看,我去……”她又咳嗽啦了,不停地喘气。
“妈,让我去吧。”于鲁说。
“这两瓶国公洒,还有几盒罐头,一齐带去。”
于鲁刚出门,阿铃来了。
明婶顿时象孩子一样活跃起来,抚摸她的头发,弹弹她身上的尘土,问道:“你妈好吗?”她笑着说:“妈好,我这几天出去为酒家办事了,还要出去几天……明婶,你受累了。”
明婶把于鲁要带去的几件物品全塞给她。她给明婶挑几担水以后,急匆匆地走了。明婶见她双眼有血丝儿,心里不觉有几分忧虑。
明婶终于知道阿铃妈扭伤了脚,心里不知有多难过,常常吃不下饭。
一天黄昏,于鲁见妈妈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背项有点侚偻,显得十分疲乏。她苍老多了。他问自己:
“我为什么抛开妈妈到边境去,我对得住年老多病的妈妈么?于鲁,你一点拳心也没有啦!”他开始责备自己,心抽搐着。
“刚哥牺牲了,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于鲁,你为什么又给妈妈招来无穷的比虑,你的良心呢?”
他躲进房里悄消地流泪。
妈又咳嗽了,每一声都砸痛他的心。
……
四天不见婉雯的面,于鲁的心一阵阵绞痛。她进电子厂了吗?她是随着一群年轻活泼的青年进厂的……我为什么孤零零一人到边境去?我为什么抛下她?!我万万不能失掉她啊!
我疯了吗?疯了吗?难道这不是愚蠢么?告诉她: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村道堵塞了,推土机挡住去路。尘烟四散,吊车和脚手架林立,打桩机有节奏的巨响从远处传来。他推着自行车穿行在尘烟的帷幕里。
甜风大酒家巍然屹立,虽然尚未开业,却气宇不凡。在十字路口,他意外地碰见项雨。当他把思索的一切告诉项雨的时候,项雨顿时瞪起双眼,随即又垂下眼帘,感情深沉地说:“我知道你爱着婉雯,又深深地怀念于刚,他牺牲了……你……”
“……”他低下头。
“阿铃呢?你想过了许多。她又为了些什么呢?你想想……”
“我……”他眼前呈现出于刚的土坟,灰黑色的界碑……
于鲁感到一阵寒粟,象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随着又觉得浑身火热,蓦然清醒过来。他调转车头,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他倒在床上,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难哪!……哦,眼前交织着这么多影像。
母亲站在尘烟里,遥望西南,老泪纵横……
阿铃在风雨里奔跑……湿着身子走进厨房……她消瘦了,常常倚着门前的荔枝树,面向西南,呆呆地想着什么。
那不是婉雯吗?独自徘徊在凤尾竹丛旁边,忧伤的目光在期待着什幺呢?
……于刚的左腿被炸断了,倒在血泊中……
——我能袖手旁观吗?他一骨碌爬起床,眼睛突然一亮。
“鲁儿,你过来。”明婶在里屋唤道,她不知道儿子刚回到房里。
于鲁来到妈妈的床前。她又咳嗽了。
“鲁儿,再读一读刚哥写在烟盒纸上那段话,我想听听。”
于鲁一字一句地读:“亲爱的党,我立即要冲锋了,如果万一战死,请党把我埋在高山的界碑旁。记住呵!竖着埋,让我永远站岗!……”
妈妈听着,脸上露出庄严、悲愤却又十分自豪的神情,她把于鲁拉到跟前,两眼充满着期待的光,说道:“孩子,去吧,为哥哥站岗……让他好好安息吧!”
于鲁咬着牙,默默地点头。
婉雯失踪几天后,突然回到方娟跟前。方娟扑过去抱住她,生怕自己的宝贝再次不翼而飞。
“雯女,你到底回来了。”她的声音虽然暗哑僵硬,但是充满喜悦,“妈找你腿都跑断啦!对罗,妈已到你干爹处为你报到了。”
女儿呆呆地站着,喑默不言。
她把婉雯拉到房子里,又悄悄地说:
“干爹对我讲——你知道就行,不要对别人说。你就欢欢喜喜地送于鲁当兵去,不要挽留……你干爹见多识广,听你干爹的准不错……我放心,你让他走吧。”
她眉飞色舞地转身进了厨房。眨眼间她搬出面包、牛油、午餐罐头、曲奇饼,冲了杯“好立克”,端到女儿面前。婉雯看也不看一眼,转过脸去,什么也不想吃。
方娟用汤匙撬出一块牛肉递到她的嘴边,恳求道:“你不吃,妈也不活了……”她的话很悲切,她的眼睛显得枯竭,却依稀闪着狡黠的光。
“……”
方娟倒一杯美年达橙汁,自己沾了沾唇,再送到女儿的跟前。
婉雯心里很厌烦,脸上蒙上一抹忧郁的阴影。她觉得妈妈变了,象有什么事瞒着她。
方娟迟疑了一会,象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对婉雯说:“我出去一回……你别出门了。”她闪身出去,刚关上门,猛地又轻轻拉开一条裂缝,那双灰色的眼睛贴着门缝朝里瞧,然后“咔嚓”一声上了锁。
方娟在路边那棵荔枝树影下拍了拍那件灰色外衣,径直往明婶的家走。
她把脚步放得轻轻的,挤近明婶的院子。透过篱笆缝隙,她望见里面有明婶,于鲁、阿铃和几位年轻姑娘。他们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不时乐得哈哈地笑起来。
她靠在荔枝树旁侧耳听着。一会儿,阿铃说:“鲁弟,说得好好的,怎么你又想打退堂鼓啦?”
“哎,别提啦,羞死人哪!”于鲁说。
“再变卦,姐妹们可不客气。”春兰做了个鬼脸。
“听说婉雯妈也想通啦!也支持于鲁去当兵。”不知谁插的话,方娟一听,乐了。她轻轻地走近门口,神态自若地推门进去。
大家愣住了。
“我是来向大家检讨的。我这人老糊涂,拉过我于鲁的后腿,也伤过我婉雯的心。唉,我这老脑筋,老不死,绊脚石……”方娟把自己数落得一钱不值,“于鲁你放心去吧,不要惦记家里。姐妹们,我是来向你们赔不是。”
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阿铃瞟她一眼,露出淡淡的笑容。春兰说:“我代表于鲁哥感谢你的一片好心。”大家抿住嘴笑了。于鲁递过一张藤椅,请她坐下,明婶说:“晚饭来这儿吃吧!我把那大母鸡杀了。”
“不啦.我就走,就走……”
方娟说着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雨天以后,婉雯到电子厂上班。项雨、阿铃和春兰赶着在甜风大酒家布置内务。明婶也到缝纫社去了。村子里一时静极了。
于鲁正在太阳下晒衣服。崔支书带着邻村青年罗兴来了。罗兴是崔云志的外甥,白皮白肉,象个文弱书生似的。去年学过开车,但成绩欠佳,未被使用。现在时来运转,一切就绪:于鲁的司机宝座,立即要交出给他。
“唉,真没法子。”支书叹气说:“于鲁,我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也想通了。你放心走好了!你妈我们照顾好。汽车的钥匙给我算啦!”
就这样,人未走,汽车已易主。于鲁不禁愕然。
婉雯对于鲁的眷恋之情一下到了高潮。报到那个晚上,她找于鲁来了。她痛苦地哭了一阵,趴在于鲁的肩膊上,热泪如雨,真诚地说:
“鲁哥,你去吧,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我都等你,等你回来,等你进电子厂……那时,我们就结婚……”说完从小包里拿出一个青绿色缎面笔记本,喃喃地说:
“青绿色象征着我们的青春和爱情。鲁哥,扉页上我还要写上两行字。原先那本红的不要丢了。”
她掏出笔唰唰唰,又是两行龙飞凤舞的字:
金色的爱的星斗
已经升到了天上
这时,阿铃在门外喊道:
“鲁弟。”
婉雯望一眼于鲁,略有疑惑。于鲁立即应道:
“快进来吧!”
阿铃轻轻推开门,站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两本笔记本,低声说:
“这是刚哥留下的日记本,你带去吧,……你要学他,好吗?”
于鲁接过日记本,细细端详着,舍不得放下。哥哥的日记本还是笫一次见到啊,它一直珍藏在阿铃的身边,今天她当作最诚挚的心意送给他,他能不激动吗?阿铃,多纯洁、正直的姑娘……
来不及讲一声什么,阿铃已经走出去了。但很快,她又转回,小声地对于鲁说:
“鲁弟,我唯一的希望是你多给阿雯写信;你到刚哥的坟墓前代我给他献一束山花吧!”
他点点头,把哥哥的两本日记本放进挂包。婉雯连忙把那本青绿色笔记本压在上面。
母亲在门外轻轻咳了两声。于鲁开门问:
“妈,你还未睡吗?”
“睡不着哩,”母亲说,“项雨送来一百块钱,说给你在路上用,我不肯收,他硬是……还有一封信……”
于鲁拆开信读着。
于鲁弟:
我立即去广州,为甜风酒家进货,来不及送你。男子汉大大夫,四海为家!你一定能为我辈争气象于刚一样当英雄。那时,我在大酒家张灯结彩,以丰盛的美宴为你的凯旋洗尘。英雄的母亲也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一定照顾好,你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
项雨即晚
他读完信,两行热泪顺着两烦流下来,滴在信笺上。母亲用衫袖抹去儿子的眼泪,说道:
“睡吧,明早要赶路……早点睡吧,孩子!”
她转身从厨房里拿出一包东西双手递给婉雯,温柔地说:
“这点当归给你妈补补身子,她虚寒……雯姑娘,你也该回去睡了……”
婉雯接过纸包,半天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