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鲁和阿铃骑车子回到家时,日已偏西。明婶说,部队首长,县武装部刘部长和公社梁书记来过。他们进来了于刚的奖状、勋章和锦旗。
“阿铃,你来看看……”明婶拉着阿铃走进里屋。
阿铃含着眼泪凝望着这闪光的勋章,心一阵阵发痛,她捧起奖状,把于刚的名字贴在脸上,抽泣着。明婶双手捧着报纸,睁着双悲伤的泪眼默默地盯着儿子的遗像。
阿铃颤栗着。去年三月,她同明婶千里跋涉到云南边境凤凰山烈士陵园的时候,明婶也是这样泪水满面,紧紧地护着于刚墓碑,凝视着镶在大理石墓碑上的儿子的肖像。很久很久地……她想儿子啊!
“好婶子……”阿铃扑到明婶的身上,泪水浸湿了明婶的衣襟,她哭泣着。
“阿铃,我们应该高兴。不要哭了,阿铃……”明婶虽然这样说,但自己还是泪珠不断。
于鲁见到她俩伤心的样子,心一酸,咬了咬下唇,走进房间。
他轻轻地扫净墙壁,把报上哥哥壮烈牺牲那段文字剪下贴在墙壁上;拿出婉雯送给他的笔记本,在扉页上贴上哥哥的遗像,紧挨着贴上自己的照片。他深情地端详着,顿时一种自豪的情感涌上心头。
看见妈妈和阿铃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于鲁强忍住心里的悲愤,上前对妈妈说:“妈,我要当兵去,到哥哥生前的部队去。”
明婶呆住了。真是一声霹雳,使她的心慌乱至极,没料到儿子会有这个念头。她的心象压上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默默含泪走进房里。阿铃尾随着她。于鲁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空气突然凝固住了似的,令人窒息。
儿子一句话把明婶心里的计划给打乱了。明婶抑制住对大儿子的深切怀念,她想过:于鲁和婉雯结婚,两人同进工厂,阿铃和项雨是一双,在酒家工作。这该多好呀……可是于鲁去当兵……她不敢想下去,她不忍心让阿铃,还有婉雯……这是多么可怕啊!
明婶的心跳得很急,脸色苍白,她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天哪,这母亲该怎么当啊!
“鲁儿……”她咳嗽着,艰难地开了口,“你告诉婉雯了吗?”
“妈,告诉她了,她哭了,要我进电子厂……可我……”
“我老了,不要紧,可你也要为阿铃、阿雯着想。你这样一走……”明婶哽咽着。
明婶又接连咳嗽着。阿铃连忙去泡止咳茶。她轻轻地拍着明婶的背脊:“明婶,躺一躺!躺着会好些的。”
“哄隆哄隆”,有人推门。门推开了,来者却不进屋,站在门外嚷道:“你们的兵瘾这么大,我有言在先,到时有个三长两短,莫怪我婉雯嫁鸡嫁狗……嚯……钱顶着鼻尖子也不会捡!”
大家听得出,这是方娟的高嗓门。
于鲁出去看时,她已闪到屋后的荔枝园,嘴里骂骂咧咧,不肯停歇。
明婶又吃力地咳嗽着。阿铃焦躁不安。
于鲁跺了跺脚,“嘭”地关上房门,长叹一声,趴在床上。
阿铃慌了神,立即跟了进去。
“鲁弟,别急,别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好吗?”
“……”
明婶不知他俩在嘀咕什么,当她走出门口时,见崔云志匆匆赶来。他神色不定,象有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情相告似的。
“明婶,听说于鲁要去当兵,我也心急哩!”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这里没有外人,我特地来帮你参谋参谋。婉雯和于鲁一齐入电子厂,是朱经理点的名。嘿,这对我大队来说开了财路,以后大队要搞小型电子厂,还得求朱经理资资助一笔呢!大厂给我们一口,我们就能吃一年。这笔账不能不算,还有一笔账呢?现时村里谁肯自愿去当兵?当兵的大队补助三千元。数目不少了,但于鲁进厂当司机月薪可拿三百元,一年三千六,三年一万多。说实在的,于鲁去很不合算。当然,谁去当兵我都鼓掌欢送……就是于鲁去我不同意。……”
这些话忽高忽低,忽热忽冷,被于鲁和阿铃听到了。于鲁顿时火冒三丈,蹦出院子,问道:
“你是这样当支书的吗?”
“这……我是为你好……”
“你说当兵是为的什么?是为了钱么?崔支书,云南那边是边防线,这里也是边防线,这个帐你的算盘打过吗?边境战士流血牺牲就只值这几千元么?要是为了钱,十万元我也不去!”
于鲁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暴跳。崔云志站着,腿有点发软,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这当头一击,是始料不及的。
明婶惊疑地叹道:
“崔支书,想不到搞了三十多年,还要花钱买兵?……千军万马,怎么得了啊!”
“这,我也说不清楚。”
“你忘啦?四七年,我们去寻找游击队送粮食,一家一户的凑起来……我们老区的人,谁想到钱?”
“那是老皇历罗!如今,谁不想多弄几个钱?不花几个钱,谁肯到边境去住山洞,碰地雷?”
阿铃在厨房里烧火洗锅,默默地洗着,默默地听着,心里难受极了。当她听见支书这么一说时,再也忍不往了,扔下锅刷子走出厨房,目光炯炯地在支书的跟前站定。她的胸脯起伏着。
“支书,有为钱的人,也有不为钱的人,你的眼睛为什么老盯着钱呢?”
“哼……”
“哼!”
她走进明婶的房里,不知从哪儿捧出一个小皮央儿,拉开链子,一个破烂的烟盒子露了出来。大家一时发懵了。这是阿铃从未拿出过的东西。
于鲁上前一步,细看那破烂的烟盘子,突然惊叫道:
“刚哥!这是刚哥写的遗书……写在烟盒上……”
他的手抖动得拿不住,便双手捧了起来。
“亲爱的党,我立即要冲锋了,如果万一战死,请党把我埋在高山的界碑旁。记住呵!竖着埋,让我永远站岗!此外,我没有他求。亲爱的妈妈、阿铃、鲁弟,不要悲伤,千万不要悲伤……立即要杀敌的于刚。二月十八晨炮声里。”
“哥哥!”于鲁大喊一声,放声恸哭。明婶和阿铃已泣不成声。
崔支书顿时脸色大变,脑瓜嗡嗡地响,站不稳脚了。他蹲去,用右手捂着脸,低下头来。
“哥——哥——”于鲁又喊道,“弟弟为你站岗去!”
一切都在突变。
小小的蛇尾村夹在硝烟和尘土的漩涡里,云南边境的紧张局势使于鲁坐卧不安,他已是第四次跑县武装部了。经昆明部队和县里研究,一致同意于鲁的请求,到于刚生前的部队去。与此同时电子公司发来通知,要他立即同婉雯去报到。
象是决战前夜,一切都在沉默,却又随时要爆发。于鲁的心倒很平静。他照常出车,早出晚归,汗流浃背。解放牌跑起来那样轻快敏捷。从鲨鱼湾到威市北郊五十多里,二十分钟就到了。今天,他卸完货回家,天还早。夕阳高挂树梢,晚霞如火。他照样骑车到马蹄河洗澡。东北角的建筑群还处于雏形,显得很凌乱,夕阳里象现代西方的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画作。于鲁边走边吹着口哨,仿佛在为这瑰丽神奇的图景谱一组节奏急促,旋律优美的乐曲。
炽热的风轻轻吹来,暖烘烘的。
于鲁刚要脱衣服下河,阿铃从村西急匆匆地跑来,脸色有些苍白,气喘吁吁,额上沁出的汗珠,沾着几丝散乱的头发。
“鲁弟……她妈把她关起来了!”阿铃的声音颤抖着,“不好了……说要你去……”
“谁?”
“婉雯她妈!”
“在哪?”
“她家。”
于鲁苦笑了笑,慢慢地脱下印有“HAPPY”字样的恤衫。
“你还笑呢?”她跺着脚,“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于鲁把恤衫披在竹枝上,用毛巾按擦身上的汗水,那神情很自若、庄重和自然。
“不必担心,天塌不下来的。”
“婉雯要受苦的……”
“她吃苦太少了,受受苦也好。”
“你呀!都快锁一天了……”
“锁不住她的心的。”
“你呀……”
阿铃转身就走。她悄悄回头时,见于鲁已下了河,雪白的水花飞溅起来。
天渐渐黑下来,热闹了一天的小村子平静多了,只有在不远的公路上传来汽车的断断续续的鸣叫声。
阿铃转到香风食品商店去,想到那儿买点什么。这个店是为方便外来的建筑工程队而设立的。周围数不清的工棚,居住着满脸汗渍,满身尘土的建筑工人。他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常常在店里买点心,喝汽水,购糖盐酱醋等。这个店也叫通宵店,很受欢迎。店里的食物品种逐渐多起来了。有各种各样的酒和糕点,也有乐口福饮料、肉类罐头;大热天还卖冰水、冰棍、雪糕等。阿铃买了十个烘面包,十支汽水用红色塑料袋提着,趁天全黑的时候,悄悄地挨近婉雯家的后门。她家是个小院,后边有个小门,小门外是一丛丛竹林,还有荔枝、黄皮、龙眼等水果树,虽围有竹条儿,但很稀疏,侧身可以进去。阿铃很熟路,她知道后门右侧第一间房是婉雯的。
她蹑手脚听着屋里的动静。婉雯在房间里发出短暂而急促的啜泣声。隔两间房是她妈妈住的。这时,她妈还在自言自语地骂着:
“你这贱骨头呵!他傻得见钱不会捡,你跟他?!这时势还当兵哩。他于刚不是也当兵吗?为什么有去无回?你就不睁眼看看阿铃的下场?”
接着,是摔木桶的声音。
“象阿铃这样,就糟啦!”她又开始唠叨了。这话触到阿铃的伤心处,她感到心里一阵隐痛,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婉雯妈又在罗嗦什么,她不想去听了,只顾悄悄地摸到婉雯房间的后面。她轻轻地敲了一下窗门,小声叫道:
“婉雯,婉雯……我是阿铃。开开窗门,快。”
一会儿,泣声停止。小窗门被慢慢推开了。暗晦里,阿铃见婉雯散乱的头发和隐隐可见的泪痕,心里一颤。她很同情婉雯如今的处境。不管怎样,她是个“囚犯”了。她受苦,自己也感到难受。
窗子竖有几根铁棍儿,人进不来。她把塑料袋推进去,轻声说道:
“婉雯,这些东西藏起来,饿了就吃,不管她……于鲁挺想你,叫我安慰你。他说锁不住你的心,他永远相信你……他永远爱你……”
“阿铃,我的好妹妹……你劝劝于鲁吧,让他进电子厂……他进厂,妈才放我,让我同他结婚……要不……唉……我妈这人……”
“不怕她,慢慢磨……我走了,关好窗吧。”
走了几步,阿铃还回头望望,窗门关上了。里屋又传出她妈妈方娟的数落声:
“你再到他家去,我就撕烂你的衣服,打断你的腿骨,让你赤条条去,让你跛着脚去!”
这不是嘴上说的,方娟下得这狠手。今年初,有人来给婉雯挺亲,一个香港珠宝商的儿子。方娟乐得几夜睡不着,她要婉雯答应这门亲事,去威市友谊宾馆吃晚饭,珠宝商的儿子在恭候。那时,婉雯刚爱上于鲁,哪里肯割断少女甜蜜的初恋?她想跑,被力大气粗的方娟拖回房里,衣服全给扯烂了,全身裸露。她不敢大哭,双手搂着胸脯蹲在角落里……
婉雯把塑料袋,用张旧报纸包着塞在枕头边,她吃不下,只顾垂泪,不时用泪眼望着透进微弱星光的窗口,恍恍惚惚的直到三更天。
咔嚓,窗口响动一下。她从朦胧的梦境中醒来,竖着耳朵听。
“是我,婉雯。是我……”
“鲁哥……”
“钥匙呢,递出来。”
“是用我的锁锁的吗?”
“我看过,是你的弹弓锁,快……”
“哦……”婉妥连忙把钥匙递出来。于鲁即刻翻过篱笆,很快,锁开了。
婉雯早就守在门边,门一开,就扑上去,倒在于鲁怀里。
“别哭,快走!”
两人摸黑翻过篱笆,转入蔗林,溜下古老的牛车道,飞过几丘番薯地,蹦着雪白的海滩,来到双礁石旁。这是他俩幽会的地方。夏天的夜晚,这儿是很清静很凉爽的。好些日子不来了,他俩都觉得冷落生疏,加上深夜海风大,更使他们感到荒漠孤寂。
于鲁从礁石旁的树杈上摸下一只布袋,从里而掏出两条枕头面包,两罐生力啤酒,还有一盒奶油。
“饿坏了……快吃吧!”
“鲁哥……”她哇地哭了,哭得好伤心。
遥远的天空,稀落的星星在闪着清冷的光。海湾退潮了,潮声低沉而冷落。
“吃吧……”
“吃了再说。”
“鲁哥,求求你留下吧!”
“……”
“你在想什么?”
“唉,亏你妈做得出来!”
她垂下头:
“妈也是想我们好。”
“哦!”他有点儿惊讶。
“战争总是要牺牲的,一个于刚已经够了啊!”她悲伤地说。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
“……”他沉思了。
呼呼的海风携着海浪撞击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远处依稀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夜,漫长漫长的夜,有多少忧郁,思虑和祈求,也隐藏着多少未知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