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鲁走了,走得多么仓促。甚至来不及望一眼巍峨的电子厂大楼——婉雯开始走上新生活道路的地方;还有甜风酒家伙伴欢笑的“宫殿”……这一切都在热情地向他招手,然而他离去了……
他离开了舍不得离开的特区威市——巨大变革中的高频率、快节奏、喧嚣、纷乱、澎湃,以及飞扑的尘土,还在脑海里翻腾,一声声,一阵阵,一幕幕……
然而,他的热血何止在这里滚沸?他向往哥哥战斗牺牲的地方,故乡需要建设,也需要要保卫;边境还有战争……都是祖国的疆土,需要流汗,更需要流血!他毅然而去……
向西,向西,向西……横断山脉、澜沧江、怒江、独龙江、碧罗雪山、高黎贡山——江连着江,山连着山——这就是祖国母亲博大的胸怀!母亲辽远的疆土,处处是男儿女儿的摇篮!
日夜流逝……于鲁心灵的潮汐拍击着波峰浪谷似的崇山峻岭……他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向一个雪的岛国一一独龙江二连前哨排。这是于刚第一次镇守的皑皑雪山。这就是哥哥在信里描述过的雪山吗?从排到连走两天,连到团走三天,团到县走十天。那时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在西天有这么险峻、荒凉、孤寂的雪山峰尖。
大雪封山了。无边无际的白雪封锁着连绵的横断山脉,封锁着独龙江畔。前哨排在山谷间隆起的山头上。两幢平房呈曲尺形,前面是操场,后面是几畦菜地,左侧是浊浪滔滔的独龙江。那圈圈追逐着的巨大漩涡,使人感到头晕目眩,顿觉站在生命的前沿阵地。
上午十点,于鲁下岗。他弹去身上的雪粉,走进稍有些暖气的营房。这时突然泛起思乡之情,心里烦躁得很。已经很久没接到婉雯的信了;也没有收到阿铃和项雨一个字。……那里该还是温暖如春吧!
他从挂包里掏出那封旧信。这是两个月前婉雯寄到团部的。他不知读了多少遍,可以背出来了。望着窗外闪光的积雪,他轻声背诵着。
于鲁哥:
……我一个人徘徊在我们约会的凤尾竹旁,感到很清冷,夜风冷嗖嗖的,我越发感到孤寂了。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成天觉得魂不附身。爱情本是甜蜜的,但我现在尝到苦味了……如果你不到边境去,和我一同进电子厂……唉,你一走,我的心就给扯碎了。你每隔两天给我写一封信吧!写多一点,如果我收到的信很轻很薄,心里就空虚、寂寞。记住吗?隔两天给我写一封信。
另外,我在电子厂很受人器重。我正在学装多功能的微型电脑。是朱经理让我学的。
鲁哥,话是讲不完的。今晚还有一个家庭晚会……要是你也在家,我们就学跳舞。唉……
遥祝
平安!
您的雯十一月十八日
每背一次,心里都很不好受,软绵绵的老鼓不起劲来。可就连这种信也没有呀。
他记得,他给她的回信有这么一句话:“雯,以后给我写信,写得欢乐点,这里的战友都是‘乐天派’,你就多写点快乐的事,好吗?”
一定是这些话伤了她的心,赌气了。要不,为什么不来信呢?他把信放到挂包里,出了营房,放眼一望:大雪把山封得严严实实,山和天之间似没有什么界限了。李指导员说过,有信也会卡在团部的。一定有厚厚的一叠信卡在团部了。他多么希望飞来一个巨大的火球,把从排到连,到团,以至到县城的积雪全溶化掉,让邮车飞驰上山;他多么期望邮递员老远就叫:“于鲁,有信!”
真是想入非非。他在门外的雪地踱了几步之后,转回宿舍,忽地掏出刚哥的日记本。一九七八年,也是十一月份,刚哥在日记本上抄录了阿铃一封信,哟,“军事秘密!”阿铃当时是怎样给哥哥写信的?他屏住呼吸读下去:
刚哥:
你好!
收到信时,一定是大雪纷飞了。是吗?独龙江,听说也叫毒龙江,江里有一条毒龙,你怕么?不要怕,你是战士呀!听说大雪一封山,信就上不去。刚哥,不要焦急,也不要等待。我永远保存两个字:爱你!
妈的身体还好,虽然胃有时有毛病,也常咳嗽,但不要紧,你千万不要挂心。我同妈在一起有伴,很快乐!刚哥,你放心吧!我会精心照顾妈妈的。自留地收获的潮州芋头每只三斤重,妈妈笑得多甜呀……
祝你——我亲爱的刚哥
快乐
铃七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读完信,他暗自笑了笑。刚哥当时一定也在焦急地等信,嘿!一定的。
开午饭的哨声响了,又是酸菜、辣椒粉!这里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边境村民也很穷,部队完全得自力更生。这些酸菜也是排里自己腌的。于鲁草草吃了两碗白米饭,就想掏烟。掏不出——三天前已断炊了。他不想去“借”战友的——他们或许也已断炊啦!他吐了一口唾沫,咬了咬牙,强忍着。
这时,山谷里巡逻兵喊道:
“野猪,喂,野猪——”
百日难逢的猎物!吃斋吃烦了的战士们都撂下饭碗,端起冲锋枪。被称为“将军”的李排长指挥出击,风驰电掣。
“小心,于鲁!不要溜下坡,狭谷里斗野猪十有九伤!你到西岩等候……”
“将军”说完带一名战士依山而行,接近野猪。战士们听指挥已散开埋伏着,雪地里死一般寂静。
野猪很高大,拱起黑色腰身,象一头水牛似的。雪堆里,它跑得吃力,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将军”嚓地跳起,冲向野猪,象要露一手近身擒敌本领。野猪站定,忽地一晃猪头,两把獠牙“宝剑”亮出,刺将过来。野猪临近十米时,他瞄准“哒哒”一个点射,正中猪脊背。野猪打了个翻身,即绕山脚而逃。
于鲁见野猪怒吼而来,知它已受伤,暗暗吃惊。野猪眨眼间已到眼前,獠牙已快挑到鼻子尖了。他陡地跳将起来闪在右侧。
“哒哒”,他扣动扳机,未中要害。野猪一冲,獠牙挑中于鲁的小肚子。血涌出来了,雪地一片殷红。于鲁眼快,顺势一滚,滚出五米远,趁猪未转身,又是“哒哒哒”,三颗子弹射进野猪的头部,当场四脚朝天。
排里连续几天加菜。于鲁受伤,“将军”吩咐厨房每餐给他加一碗瘦肉酸菜汤。
这几天,排里训练,喊声震天。于鲁在床上养伤,感到乏味。这是第二次养伤了。
那一次是在威市马蹄河边。阿铃拉的六七百斤水泥板车在滑坡时失去控制,眼看就要被车辕夹持着撞下河去,在石头丛中粉身碎骨。于鲁正路过斜坎,猛扑上去,双手抓紧右车把,车子打横,重重地把他击铆在地。阿铃脱险了,于鲁却昏过去,阿铃怕得浑身发颤。眼望四处无人,怎么办呢?
她迅速把于鲁抱在怀里,转身踏下,吃力地把他背起来,走了两里地到威市一家医院去。那时养伤,有阿铃和婉雯两位姑娘照料,觉得温暖。
现在……竟在遥远遥远的碧罗雪山上……
雪。雪。雪。这里是雪的天下,是严寒统治的天下,啊!这贫穷、沉寂、荒凉的边陲。天天操练,没完没了的呐喊。哪里有战争硝烟呢?只会打野猪吗?敌人在哪里呢?
光等信,为什么不给婉雯写封信?还有阿铃、项雨和亲爱的母亲。他掏出笔来了,却写不下字。写有什么用?谁下得了山?雪。雪。雪……
威市一定同往常一样暖和,热烘烘的土地,婉雯和阿铃她们热烘烘的心啊!威市,威市怎么样啦?
威市确实温暖如春。太阳以它永不消逝的青春热力赠给这一角地方。这个小盆地,还来不及植树,到处都赤裸着。太阳的每一寸光,每一度温度都交给大地了。厂房林立,鳞次栉比;粉刷一新的闪着五光十色的大厦、商场和珍珠画廊,巍峨挺立,耀眼夺目;川流不息的汽车在新修筑的宽广的柏油马路上奔驰,纷飞的尘土,铺天盖地,把刚拔地而起的楼房遮住了,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神秘的世界!
项雨和阿铃为甜风大酒家的开业忙得团团转。谁也顾不上多聊一句话。她瘦多了,眼睛充着血丝儿。她身子很轻盈,在餐桌间穿行,端菜、送饭、记单,十分利索。
这天下午四点,寒流南下,天突然变冷,来客少了。阿铃在酒家收拾停当,又抹了一回桌犄,感到有点凉意。她走出酒家大门,站在栏杆旁西望远天,灰色的缥缈的天空,时有几丝轻云飘荡。她的心感到惘然若失。
她又一次想起于鲁。她知道雪山生活的艰苦,他正在走于刚哥的道路呀。她后悔没有把于刚留下的毛背心送给他。那时于刚每盼望一封信,都望眼欲穿。于鲁会不会这样呢?婉雯勤写信给他吗?不知怎的,两颗泪珠悄悄地滴落在栏杆上。这时,项雨骑着自行车驰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凉恤衫,冷得有点发颤,嘴唇发青了。
“寒流说来就来,哎,那件草绿色毛衣怎么不穿呢……”阿铃带着埋怨的神色关切地说。
“我穿,这就……就去穿……”项雨搔了搔头皮,结巴巴地说。在阿铃面前,他总是有些腼腆。为了甜风酒家,他们不知流过多少汗,项雨常常为得到阿铃这样一个好助手而沉浸在万分的喜悦之中。
阿铃有时帮明婶家做家务迟来了,项雨从来不说半句。相反,他总是主动地提醒她去为明婶家做点什么。他有什么好吃的,总是不忘带给明婶,这象是明婶的亲儿子一样。他在阿铃的心目中是个了不起的高尚的人。
“阿铃,”项雨问,“见婉雯吗?她给于鲁写信吗?”
“我不知道……想去找找她。”她拿起一张《人民日报》说道,“越寇又打死我边民了,说不定要打仗呢!”
阿铃刚骑车到电子厂门口,婉雯出来了。她推出一部崭新的小型“五十铃”摩托车,身穿一件淡红色绒线织的袖筒上镶着两道白边的风衣和直统西裤,头戴淡青色安全帽盔,露出黑而略卷的披肩发;在帽盔的透明挡风胶片下面,清晰地现出她那椭圆型、红润细嫩的脸,更显出少女的青春活力。
阿铃推车上前问道:
“阿雯,收到于鲁的信吗?给他写信了吗?”
“问这个干啥?”
“我怕你一忙,就忘了……”
“有两个月不给他写信了也不见他的信……”
“……他会等信等得发疯的。”
婉雯不说话,起动小摩托,发出“啪啪”的声响。
“你给于鲁弟写信的时候,”她用热情诚恳的目光望着蜿雯,全是恳求的语调,“请你告诉他,妈的身体好了些,她的缝纫厂赚大钱,每人每月得奖金一百元……明婶一个月有二百多元收入……”
“唔,如果我写……”她忽然问道,“你给于鲁写啦?”
“没有,项雨写过……”
她的确没有给于鲁写过信。她很想写,但不敢。有婉雯写就好了。每次,她同婉雯谈起于鲁的时候,她都很注意婉雯的神色。当婉雯关心于鲁,话语充满炽烈的爱的时候,阿铃不知有多高兴,心象泡在蜜糖水里一样。她暗自忍含着泪水祈求鲁弟能得到婉雯的真正的爱情。
有一次,大概是一个月前。这天晚风很凉爽,阿铃路过那凤尾竹林时,见婉雯一人在这儿独坐,面对晚霞,织着一件青绿色毛衣。
“阿雯,天黑了,一个人在这里坐什么呀!”
“这儿凉,我喜欢……”
“织毛衣啦?”
“天冷了,于鲁那儿是雪山……”
“哦……”
阿铃心头一热连忙离开她,回头深情地望她一眼。她还在织着,那样专心。
阿铃的步履轻轻,穿过柚子林,心里象有一股甜甜的消泉叮冬叮冬地流过,又似乎留下了一抹淡淡的苦味……月亮升起来了,又圆又红,转眼变得银白,在柚子林里筛落的光点白晃晃的,一片晶莹。
这一夜她睡得很甜,也做了一个梦……
现在,她的心里老记挂着婉雯这句话:“两个月不写了……”——这真叫她伤心。为什么这样呢?
回到家里,她心很乱。妈妈还未回来,弟弟的书包挂在墙上,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小竹笼的两只鹦鹉跳着明着,兴许是饿了。她无心给它们添粟子。晚饭还未煮。她洗了米,靠窗的柴火被中午泼进的雨水打湿了,半天还点不着火。浓烟弥漫,呛得她连声咳嗽。她急了,忙从弟弟的床下拉出两根钉鸟笼的竹子,破成碎片用来引火。旺火烧起来以后,浓烟渐渐散去。这时,弟弟蹦回来了。
“九仔,看火煮饭!”她叫道。
弟弟听她的话,乖乖地来看火。
她觉得该给于鲁写一封信了。唉,他怎么老不给婉雯写信呢?门外冷风呼呼地响,寒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