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市这带地方,说变就变,象闪电似的。
特区,这个奇妙的字眼,在饱受穷困的人们的心灵里闪烁着神秘的光彩。引进、合资、开发、信托、补偿贸易、参观旅游等一批新名词堂而皇之地越过界河和铁线网交织的山头,来到这一角海陆交错的荒原。富有智慧和创造力的人们在奔忙着,通过多如蛛网的资金渠道和纷繁复杂的经济结构,以及它们相互间的交错碰撞,将在这里开创着新局面。在弥漫的尘土的背最下,庄严的呐喊、欢乐的笑声和轻快的步履,汇成崭新的建设和创造的交响乐。
蛇尾、鳝塘、海叉仔等村落,虽然离城市都有好几十里地,但在这炽热的气温里,它们也象一粒粒绿豆种子,正绽开淡绿色芽叶。
大队又一次召开支部会。支书崔云志象喝了半瓶大曲一样,激动得热血沸腾。
“总算熬出头了!”他慨叹着,“我们即将落成的甜风酒家有喜事临门。”他近半年来常在威市备行业串来串去,和各公司的头头都有一面之交,也学会了讲话幽默含蓄的本领。
“什么喜事,直说嘛!”副支书项雨有点不耐烦了。这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为人诚实.喜欢直来直去,他和团支部副书记阿铃负责甜风酒家的事务,当然想知道这喜事到底是什么?
崔云志眼角瞟了一下众人,说道:“香港万有福大酒家老板秦奉月和我们合资经营!嘿,投资五百万港元。”
这笔款对于将落成营业的甜风酒家和附属商场无疑是雪中送炭。大家在交头接耳。
“还有喜事哩!”崔云志又留下一个悬念。他慢慢地点着一支美国云丝顿,轻悠悠地喷出一道烟雾,“我大队有几个青年要进威市电子厂当工人,婉雯和于鲁是朱经理点名要的。”
朱经理点名要婉雯并不奇怪。大家都知道,朱经理是婉雯妈的表哥,婉雯的聪明、活泼、漂亮和文才很受朱经理的赏识,况且两家都姓朱,前些时,朱经理已认婉雯为干女儿。婉雯能进厂;自然也设法让于鲁进去。所以这消息并不使大家震惊。项雨暗里为于鲁高兴。
散会时已是中午十二点。这时,于鲁的解放牌风尘仆仆回到大队部。于鲁走出驾驶室,神色庄重,象有什么心事。当项雨把进厂事告诉于鲁时,他忽地站定,双眉紧锁,缄口不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昆明部队的报纸,交给项雨。这是他路过县城时,武装部给他的。
报纸在头版报道,经过几个月的详细调查,终于弄清于刚英勇牺牲的事迹。从一版到二版全是于刚的浴血搏斗的描述。一版右上角登载于刚遗照和昆明部队授予于刚“孤胆战斗英雄”的消息。快一年了,才重新核实和刊登一位英雄的事迹,这是很少有的事。
项雨异常惊喜,扬起报纸说:
“我去向全大队广播。这是我们大队的大事哪!”
于鲁把他叫住,喃喃地说:
“我要为哥哥报仇,当兵去!”
“哦!”项雨沉思起来,他知道于鲁没有八九成把握的事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深深地感动着。
“我先去广播。”项雨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大队广播室,心快要蹦出来了。
于鲁刚踏进家门,就听到喇叭以庄重和深情的音调播送着: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凌晨。尖刀连抢夺二○二高地时,一排副排长于刚第一个冲进敌战壕。隐藏在山头左侧的敌重机枪突然嚎叫起来,封锁着他身后冲上来的队伍。他陷入敌阵,孤身肉搏,接连捅死五名顽敌,剩下两名悄悄潜入山洞。突然从另一个幽深的洞里扔出一颗钢珠雷,英雄的左腿被炸断了,倒在血泊中。朦胧里,他看见一群魔影张牙舞爪地压将过来,他猛然醒来,扣动冲锋枪的扳机,十多名敌人当即倒毙……英雄失去知觉,被残敌戳穿了胸膛……”
广播戛然而止,继而有轻微的抽泣声。
全村大受震动。平静了几个月的悲份和怀念的情感又在人们的心胸泛起波澜。
“鲁,快叫阿铃来。”明婶还站在喇叭旁,喊道。她多想阿铃偎依着自己的身体听听于刚的英勇事迹啊!此刻她没有流泪。她的泪已经流干了。于刚的噩耗传来的时候,她昏迷过三次。她多么爱自己的儿子啊!现在又听到儿子的动人事迹,沉痛里带几分自豪。老人的心又陷入万分的激动之中。
“昆明部队党委授予于刚‘孤胆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号召全体指战员向英雄于刚学习。”广播的声响激昂有力,流露出激动、自豪的音调。
于鲁飞身上车直奔鳝塘村。在通往成市的岔道上,一辆崭新飞鸽迎面驰来。骑车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连衫裙,头上带一项青色太阳帽,象一朵白云。于鲁一眼就认出是婉雯。老远,“白云”便倏然停下,兴高采烈地喊道:
“喂,鲁哥快!跟我来……有急事。”
她说即上车向南飞驰。于鲁来不及多问,立即转车跟了上去。很快就到了婉雯的家。
这个家静悄悄的。那只老花猫在窗台上打盹。婉雯开了自己的房门,敏捷地把于鲁推了进去。老花猫“咪”地叫了一声,跳下窗台,悄悄地溜走了,象懂人性似的,自觉地回避主人。
婉雯今天象仙女下凡,活泼俏丽,情怀激荡。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饱含热情,象会说话似的,看得出她有很称心得意的事儿。她见于鲁的态度不卑不亢,神情有点恍惚,就用手指尖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肩膀,有点嗔怒地说:“我刚从威市回来,有好消息哩,木头人。”
于鲁象在思索着什么,一下于从遥远的缥渺的境界中被拉了回来,心里还有点迷惘。他忽地睁着眼睛问:
“好消息?”
“你同我一起入电子厂。你开面包车,连浮动工资算在一起每月的收入不会少于二百元。嘿,这下好了。干爹真有本事。”
“你也真有本事啊!”于鲁说。
听了于鲁的夸奖,婉雯象大热天喝了一口冷冻百事可乐,直甜到心底。
一角蓝天在窗口微笑,几缕阳光穿过窗帘,轻轻地泻到桌面,泻到床上。
婉雯陶醉了,依偎着于鲁厚实的胸膛,脸颊紧紧地贴着……
她搂着于鲁,脸庞绯红,浑身发热,呼呼地喘气。滔滔不绝的言词渐渐平息,转为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般低鸣。她的确醉眼陶然了。
她激动,眨着眼睛娇嗔地说:
“鲁哥,亲爱的鲁哥,我们结婚吧,用我们的婚礼纪念这个神圣的日子吧!鲁哥,你忘啦?‘金色的爱的星斗已经升到了天上’……你说话呀,亲爱的鲁哥,你这木头人哪!
炽热的爱,狂热的亲吻,震撼着于鲁。他感到热血往上涌,脸在发烧,微微发颤的手慢慢伸向她的前额,轻轻地抚摸她的润滑嫩白的脸。猛地,他俯首吻她,紧紧地搂抱她……
“阿雯,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于鲁说:“于刚哥英勇战斗的事迹登了报,追授‘孤胆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
“太好了。”婉雯噔地跳起来,“有证件和奖状吗?给我拿到电子厂……嘿,英雄的弟弟到哪里都受欢迎……你马上可以去报到啦……”
他紧捏着她的一双手,迟疑了好一会儿说:“阿雯,我要当兵去,到刚哥生前的部队去……”
“什么?你疯啦?!”婉雯惊愕住了,水灵灵的眼睛顿时涌出了泪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在这弥漫着阳光的温馨的气息里全突然有一股冷气吹来,心灵深处感到一阵寒凉。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久久盯着于鲁,觉得他那样陌生。
她靠近窗口向东眺望,灰色的天底下,卧牛山朦朦胧胧;艳阳里,淡黄色尘土沸沸扬扬,幻化出轻纱般帷幕。在这幢幕后面,脚手架、打桩机和拔地而起的建筑群都怯生生地站着,虔诚地经受满天黄尘的洗礼。这一切都变得那样灰暗迷濛……
她的心乱糟糟的,转身于鲁一眼,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床上。
“阿雯,”于鲁坐在床上安慰说,“让我去吧,过几年退伍……”
“何苦呢?”婉雯截住说,“干爹给我算了一笔帐:我们两人进厂,每月收入可达四、五百元。将来厂兴旺发这,钱会更多。要是去当兵,每月六、七元元津贴费,能买几支汽水?……干爹还算了一笔……”
“不要说了。”他很失望,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一点也不体谅他此刻的心情。他对哥哥的这份感情,对祖国的这份深情,难道能这样地去算吗……?他不想讲下去,推着车子出了院子。他脸在发热,背心湿透了。
婉雯透过窗口望见于鲁远去的背影,心一酸,转身趴在床上,呜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