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觉得自我很伟大。年岁愈长,愈觉得自我渺小。愈是觉得自我渺小,愈是滋长一些伟大的愿望。而这些伟大的愿望又被岁月一点点雕蚀,人在江湖恍若一颗尘埃。
小时候最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年过而立,明白的事情多了,反而对“为什么活着”这一基本问题不明白了。
真的不明白了。
但是自己还活着。
相信自己还要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日子。而这相当长的日子在大彻大悟的佛陀那里不过是一刹那。
想想过去,想想现在,想想将来,明白了这些日子和那些日子正是构筑我们生命的材料。我们的生命如同逝水。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知道自己必将死去。
年过三十,不需要为活着寻找理由。
30岁,其实还很年轻,但我已经感觉到自己老了,听听满街的流行歌曲已不再属于自己,就深深地体会到自己老了。
年轻的时候姑且卖一回老罢,有许多欲望,这些欲望演绎成生命的全部冲动。
岁月流逝,有些欲望已经熄灭,有些欲望还在燃烧。而不管生命的欲望燃烧得如何壮观,它也终将熄灭,一如它未曾萌生一样。
每一种欲望熄灭,生命便获得一分宁静,增添一分悲壮。
所有的欲望终将熄灭,而活着的欲望将永远活着。
然而人这种动物天生就有一种执著:他要追求自我之本质,追问生命之价值,追究生活之意义。人类的这种根本冲动造就了人的文明和文明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建构了自己的文明或文明的自己。但我确切地知道曾经执著,又曾经消解执著。而每一次消解执著,又不是那么执著。
我相信活着必然有着种种意义。我又相信这种种意义均是虚无,均是空。
大年初一,偕三岁小女出行,到了市郊的一个公园,小女过惯了地毯上的生活,见到这样辽阔而壮美的草地,一改顽性,变得平静而安详。她认真地摘取草地上一种枯黄的小花,一种很普通谈不上美丽的花。之后她又捡起了一片宽阔的落叶,如获至宝,并用来盛花。然后她又有惊人的收获,捡了几根枯枝。她的两只小手拿不了了,便让我替她拿。我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你拿它干什么?”然而小女却异常地执著,说:“不,我要!”我说:“没用呢!”小女顽强地说:“不,有用。”我只好吃力地捧着她那堆毫无用处的东西往回走。回家的时候,因为挤车,忘记了小女那堆“宝贝”。我故意戏问:“你的东西呢?”女儿伤心地说:“都丢了,忘记拿了。”女儿那伤心的眼神令我也心伤。
与友人谈及此事,感慨甚多。
其实,成年人对于活着的意义的理解,决然不会比三岁稚童聪明多少。很多我们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美好东西,其实就像幼儿心目中的枯枝败叶一样。
人生的许多意义仅仅是我们心灵的假设。我们假定自己活着的意义,并陶醉在美好的假设当中。
想起自己竟然活着,这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忘记自己居然活着,这是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
曾经以为写作是天下最美好最高尚的事情。因此很认真地写很多年。那时思想还不成熟,但写作态度却十分的认真,几近神圣。1990年春天,有五年多兵役史的我脱下了军装,解甲却未归田,尽管自幼便羡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居士渊明。大江南北,单身只影,仅为谋生。
因为谋生,已经有许久不写东西了。从前的期望并不高,只希望有一把坐下来很舒服的椅子和一张宽阔的桌子。这一个念头顽强地维持了很多年,最后演变为弃文从商。我常想:人的许多伟大行动常常源于一些渺小的企图。
有一日,翻看以前堆积如山的习作,其中不少稿纸已经发黄。这10多年间,我不知搬迁了多少个地方,从一个部队到另一个部队,从军队又到地方,从一个租房到另一个租房。许多东西都丢掉了,只有自己这十几年来的习作却保存得完好。而就在这一天的某个时刻,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想自己这么多年来,活得这么艰辛这么沉重,原来心头上还有一件东西没有放下来,就是这堆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的文章。于是想,都放下罢!于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动作,把珍藏多年的作品扔出书柜,一把火烧了。扔完烧完之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而这种轻松感很快就过去了。人仍然活得很艰辛很沉重。很多东西其实怎么放也放不下来。偶然看见自己从前的某个作品,觉得有些意思。看到精彩之处,兀自激动。便又产生敝帚自珍之想。于是将一念之下尚未扔完烧完的作品编成了两个集子,一个取名为《煮酒谈天》,是散文集,已于前年出版。另一个是哲学随笔集,犹豫了一下,仍锁进了抽屉。那时我想:就留给女儿看罢。多少年之后,女儿长大了,瞧见她的爸爸年轻时写了那么些东西,其中有些还真的是些好东西。她总会生出一些自豪感罢。而她的爸爸终究是个俗人,也就有了这些俗人的想法。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生计上的奔波,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的作家或哲学家。
但我亦庆幸。我想这10多年的辛劳不会白费。来生说长尚长,说短亦短。但这10多年的辛苦会使来生活着更从容、更悠闲、更自由些。一想到此我便感到一种欣慰。
但我又想,我也很难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因为心灵的某个角落,总装着一些由来以久的梦想,扔不掉亦烧不掉。
我相信自己比时下许多优秀的作家或优秀的哲学家更懂得如何生存,如何生活。我相信超世俗的幸福,也相信现世的幸福。释迦牟尼在苦修林中修炼了六年之久,一无所获。当他因为饥饿而晕倒在尼连禅河边时,一位牧牛女用鲜奶拯救了这位垂死的圣者。这位伟大的圣者在尝到了人间美味之后,豁然开悟:解脱人生痛苦的无上真理,不在世俗之外,而在世俗之中。
我亦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不在现世之外,而在现世之中。而我们无论做什么,文化创造亦好,财富创造亦好,都是为了实现人生最大的幸福。
集子编好已有两年余。突然地感到没有意义,于是便锁进抽屉。现在,又突然地感到还有些意义,又拉出抽屉。这锁进与拉出两个简单的动作,正好意味着自己出世与入世两种精神状态。
其实,这两种精神状态一直如拉锯似的占据着自己的心灵,从来就没有平静过。不是出世思想压到入世思想,就是人世思想压倒出世思想。也写过一些文章,告诫世人:人生最美妙的状态是出世与入世的统一。这当然只是写文章说说而已。如何统一?还真是说不清。
大约在1994年之前,自己的精神状态主要倾向于出世。1994年之后,则主要倾向于入世。之所以会有这个转变,是缘于一位年轻和尚的指点。那和尚似乎有五眼六通功能。一握人的脉搏,就能知人的三世因果(也不知是真知还是假知)。和尚一拿我的脉搏,便作惊讶状:“哇,你把人生都看透了。”我说,不知道看透了没有,只是内心有一种情结,想出家。和尚说:“你千万不要出家!”我说,为什么?和尚说:“你这人在俗世间能成就大业。一出世就完了。”和尚的话不知对否。不知怎的,却从此很少想出世的事了。即或想想,也多是一种暂时的情绪。
而今想来,很有些气不过。如果断言我出世之后就不可能有什么成就,难道不能成就佛弟子苦苦追求的“无上正等正觉(至高无上的无与伦比的彻底觉悟)”吗?然后又是自谑,看来我这个人,即使是成就无上的无比的彻底的觉悟,也只能是在现实人生之中了。
这本集子里的作品,大多是10年前后的作品,只有少数篇章是近几年完成的。那时候写作,有一种激情。即或是写纯理论的东西,也充满着一种激情。现在这种激情已被岁月风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种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