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我的人性
现代人总是自以为是地艰难地跋涉在逻辑的樊笼与语义的魔圈之中。现代人以令人肃然起敬的智慧在为自身制造无与伦比的烦恼。现代人以清醒的理性傲然耸立于动物之林。然而,这用逻辑拼凑起来的雄伟理性,经不住感性力量轻轻一击。现代人无比的伟大,又无比的卑微;无比的傲慢,又无比的怯弱;无比的狂妄,又无比的委琐。现代人从混沌的黑暗中选择了太阳,然而,理性的太阳又给人性带来怎样的悲哀与灾难呢?
那时无极先生正在百年枯树上歌唱——
田野给阳光撕碎了,
田野渴望乌云。
田野的心事给阳光烤焦了,
田野多么渴望乌云。
田野的愿望给阳光篡改了,
田野渴望乌云的修正。
田野的阳光重复单调的竖琴,
田野也需要乌云。
田野期待本来的和谐,
田野患了阳亢的顽症。
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现代人性是怎样痛苦地经受着理性的煎熬。为什么人类是那样不屈不挠地背叛混沌的黑暗,追求自觉的光明,然而又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出自觉之峰颠,回归混沌之极地呢?人是这样一个痛苦的类,人性总是在两极之中艰难地追求、扬弃,再追求、再扬弃。人类就是这样不断地追求,不断地扬弃,永远也寻不到自己的归宿。人类就是以这样痛苦的形式,在证明着人类自身。
然而,在人类的童年,人类却是生活在一个没有自觉,也没有痛苦,恍恍惚惚的混沌之中,一个情感笼罩一切,万物浑成一体的神话世界。
在物理学上,混沌是确定的系统内不可确定的随机性。而在这里,混沌指的是非理性的,前逻辑的,天人一体的原始的生命状态。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存在状态哦?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生命存在状态去理解和想象原始人的生命存在状态。甚至我们不能用现代人惯用的逻辑思维,去分析原始人的生命存在状态。只要走进浩如烟海的人类学著作之中,我们就会发现,使我们成为地球统治者的先人们,对于生命之自我,竟然没有任何抽象的观念。他们对自身生命的存在,完全是处手一种茫然无知的境界。拥有文明美称的现代人当然可以轻蔑地对这种古老的存在讥之为蒙昧,甚至野蛮。然而,正是这种浑然无知孕育了现代的有知,正是在这种蒙昧的文化土壤上,滋长出现代文明的一切骄傲与尊严。
生命的原始存在状态——这进化史上混沌的蘑菇云,蒙则蒙昧兮,野则野蛮兮,然而,科学的剑刺不透,理性的矛戳不穿。只有脱下逻辑的衣冠,才可深入其神秘的殿堂,领略它的朴素而伟大的光辉。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生命的存在,根本就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没有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而只有一个统一的生命整体。任何一个原始部落的集体表象里都只有一个生命,都只有一个呼吸。生命的存在,是建立在情感的基础上,并且以情感的弥漫性统一一切,渗透一切。情感所到之处,都是自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不能排除原始人也会有个人的表象,然而,主宰着原始人类生存的却是代代相传的集体表象,并且通过宗教仪式得以强化。而情感统一性,是构成原始集体表象的基本因素之一,生命一体,情感统一一切,成为原始生命的基本精神。没有人与自然的对立,没有主体与客体的划分,人与自然浑然一体。
这是一个情感的海洋,情感的海水涵盖一切。
这是一个情感的天空,情感的阳光普照一切。
这是根植于生命本体中的原始精神,它囊括一切,无所不在。
正是情感的统一性,成为原始思维最深刻最强烈的推动力,创造了人类最优美的文化——神话。
它是那样优美地表述着一个信念:生命一体。
又是那样执著地证明一个伟大的信仰:生命不朽。
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丝毫不同于科学对象的客观存在,它作为心理学的存在领域,与物理学的对象站在对立的两极。
这是一个非理性的存在,但它并不反对理性,它只是在对立的位置上衬托着理性。
这是一个原逻辑的存在,但并不是非逻辑。它丝毫不需要严密的逻辑因果网络。
在情感的浓重的濡化下,人与自然相互渗透,与自然同生,与自然同在,与自然同呼吸。
一切都充满浓厚的情调。
一切都包裹着特殊的氛围。
所有的生命与非生命溶合为一体。
没有孤立的你,
没有孤立的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一个怎样无私的情感呵!
你可能是石头;
你可能是蛇鼠;
你可能是风雷;
你可能是鬼神;
你可能是一切,惟独不可能是你。
这里没有个体观念,所有的只是整体意识。
这是怎样一个混然无间的整体呵!
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无边无际,苍苍茫茫,在这里,长度、宽度、高度、时间和空间都消逝不见。
没有必要将生命划分为类和亚类。
那种强烈的原始情感,沟通所有的生命形式,乃至非生命形式。
自然在这里不是知识的对象,也不是实践的领地,而是在全面的交感中,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这里没有死亡,只有生命的生生不息。
在人的身体扩展到无边无际之时,人的生命也扩展到无始无终。
请看埃及古老的金字塔铭文吧,那密密麻麻的符号,只是在激烈地表达着一个意义:反抗死亡。
请看古印度杰出的《阿闼婆吠陀》吧,那从头到尾的咒语只是在不屈不挠地说明:死人活着!
这是根植在生命中最原始的力量——
对永恒的巨大黑暗与寂静的反抗。
这生命中最原始的力量,与情感的统一性,使生命与宇宙自然无限地交感,无限地渗透,并融为一体。
正是生命与宇宙自然的无限交感与无限渗透,唱出一曲激动人心的旋律:
生命不朽!
现在我们知道了,原始的生命存在状态,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存在。在列维布留尔、弗莱节尔、斯宾塞和纪林等人类学家的著作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类的祖先,是如何神秘地书写着人类的史前史的。在那样一个漫长的时代,人们没有自我,没有自我意识。人们无需要自我,人与其心灵中的保护神处于和谐的统一中。
原始一元论:人与自然一体
在现代人的意识中,有两个对立的世界:一个是自我,一个是自我以外的世界,或者说外我,或者说自然。自我和自然是对立的两极。自我受主观力量的主宰,自然受客观必然性的主宰。
然而,在原始人的意识中,却根本没有现代人的这种虚假的二元对待。原始人的意识中只有一个我,一个没有自觉的我,就是说一个没有意识到自我的我。正是因为没有自觉到我,原始的我才是那样博大,那样无始无终,又无边无际。这是一个神奇的大写的我。
现代人把自我与自然截然地割裂为两个世界,而人的童年和人类的童年却将自我与宇宙自然和谐地融合为一体。这种奇妙的和谐使人和自然达到了一种最初的平衡。在这里,人是自然之子,不可分割,自然是自我的守护神。在这里,人与自然的关系不能说是结合为一体,而是完全融合为一体。结合是以分裂为前提。人与自然的和谐厮守构筑着人类史前的宁静。在这里,人压根儿就不是以一个狂妄者的姿态出现。宇宙自然就是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对于这种情境,现代人的思维是不能理解的。并且这种情境本来就排斥概念,排斥逻辑,排斥理性。理智也许认为这种现象太荒唐,太滑稽,太不可思议,甚至太原始、太朦昧。然而我们要想到,现代人之所以不荒唐不滑稽可思议和不原始太文明,其安身立命之基础,不过是人类引以为自豪的理智。是理智这一人类伟大的产物使人类不荒唐了,不滑稽了,可以思议了,而且太现代太文明了。那么我们也可以想象,原始人的非现代与非文明,作为其安身立命的基础是什么?我们只要读一下列维布留尔,以及弗莱节尔等人类学家的著作,就会赫然明了,原始人赖以安身立命的基础,是情感。人类的童年因为拥有情感,于是拥有了宇宙。情感是没有边际的。情感是海水,弥漫一切。情感是月光,普照一切。人类的童年拥有了情感,于是拥有了人类最初的完美与伟大。如果说人类生存的目的是为了幸福的话,那么,人类的童年用情感囊括一切并拥有一切,便是最大的幸福。
现代人把天、地、人一一划分得清清楚楚,井然有序。而人类童年及赖以生存的世界,却是一个完全混沌的无序世界。现代人需要突出自我从而制造世界之有序。而原始人无需要突出自我,从而也就无须理会世界之有序抑或无序。有序是理智的绝妙创造,而自我是理智的辉煌产物。现代人用理智刻画一个有序世界并刻画出一个伟大的自我,进而让这个伟大的自我备尝有序世界的各种苦难,所有的自我,都是一个痛苦的自我。自我愈伟大,其痛苦愈深。而原始人用情感刻画出一个混沌世界,并刻画出一个大写的我,以及与大我相连的美丽的和谐与宁静。
后世无数伟大哲学家对这种原始的一元论作了最精辟的论述。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位中国历史上骑水牛过函谷关的逍遥智者,精辟地以“无名”来概括原始生命存在的一元论。老子说宇宙的本体是不可以用语言来描绘的。生命的原始存在状态,也不可以用语言来描绘,尤其不可以用逻辑的语言来描绘。就像我现在这样用现代优美的语言来津津乐道原始人类的生命情境,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件。然而我还是自以为是地津津乐道,因为我是现代人。而且至少在目前我不愿放弃理智给我带来的任何荣耀与骄傲。然而,我运用这些优美的文字艰难地描述那个本质上反语言的原始生命情境时,总会有一些智者会穿过这些文学而感悟到人类童年的那种伟大情境。当然,惟一的条件是抛弃语言。我认为佛是人类自有文明以来的真正的智者。佛(真正的大菩萨)完全抛弃语言抛弃自我而重新进入人与宇宙为一的原始情境,当然,人们也可以说这不过是理智的猜测。因为佛抛弃语言遁入原始混沌之大同情境时,又怎么可以用语言告诉你他所体验到的情境呢?然而,大菩萨总是在启发着那些想成为大菩萨的凡夫俗子。佛陀说:佛不能抛弃语言拂袖自去,佛还必须在抛弃语言之后,再用语言“普渡众生”。因为佛还要吃饭耳。佛普渡众生,于是可以乞食化缘。
虽然这“无名”情境,不可以用概念去描述。但宇宙自然,毕竟是从“无名”发展到“有名”。老子说,无名是天地之始,但没有忘记有名是万物之母。并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道德经》)人类是从没有文字的蛮子过渡到有文字的尤物。文字,作为发展理智的基础,可以说是原始一元论的掘墓的锄头。原始一元论的信仲,表现在全部的原始的集体表象之中。
没有自我与自然的分裂,也就没有所谓主体与客体的划分,也就没有主观与客观的划分,也就没有主人与臣仆的划分。一切都是绝对的平等,绝对的大同,绝对的统一。甚至说“一切”一词都用得不够准确,因为原始生命情境中,没有一切,只有一,没有二。在这样“一”的大同情境中,情感总是奔腾于生命的任何一个冲动。全部生命活动,就是情感之流动。在这里,生命是情感之冲。而原始生命中最典型的活动,如巫术、祭祀狂舞,无一不在激发着人类生命中澎湃的情感。没有情感,就没有生命。情感不是在于有形的肉身之内,而是跨过有形的肉身,弥漫到无限。原始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获得了永恒的不朽。情感,并不是寄生于肉身的奴仆,而是洋溢在万物之中的上帝。情感不是系于有限,而是系于无限。没有情感,生命将会萎缩。
情感使生命之所以为生命,使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当人类还是四只脚在地上爬行的时候,支撑着这个奇怪的动物爬行的,只不过是它的本能。而当这只奇怪的动物直立起来用双脚行走的时候。支撑着他行走的却不只是本能,而更多的是情感和理智。当这只奇怪的动物,直立起来,且其中的雄性,正面拥抱他的雌性以繁衍生命的时候,同时繁衍了人类特有的情爱。而当这个奇怪的动物,还是以雌性撅起其屁股且让雄性从后面戳入以繁衍生命的卑躬形态,从始至终只有本能。这是人类情感的起源。人类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同时让一个美丽的情感弥漫开来,并构筑着生命的最初形态。正是这种美丽的情感,使人类与自然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使有限成为无限,使孤独成为融合,这是生命最博大的时刻。当人类的理智突破情感茁壮地萌生的时候,人类便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卑微与渺小。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的发展史,就是自我从无到有,从渺小到伟大的历史,也就是生命从伟大到卑微,从无限到有限的历史。在人类发展史中,自我意识与生命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二律背反之中。自我的意识愈强大,生命愈是痛苦与卑微。而在这之前的一元的生命情境中,月光般的情感组织着一个无限的生命,以及一个神话般的宁静。请听无极先生的歌吟吧——
我是宇宙。宇宙是我。我与宇宙浑然无分。
宇宙的无边无际是我的身躯。
宇宙的生生不息是我的运动。
我没有原因。我没有目的。我无知无觉。
我没有开始,我没有结尾,我无始无终。
我没有痛苦,我没有忧郁。我快乐无比。
然而,我不知道自我。
我无须知道我是什么。
我是一切。一切是我。
我是太阳,周天循环。
我是草木,春华秋实。
我是风,四处飘逸。
我是山,岿然不动。
我是水,八方流逸。
我是一切。一切是我。
我没有上下之别,没有高低之分,我无边无际。
一切概念都不属于我。我只有感觉的混沌。
我不可言说,无比神秘。
我说不清楚,总是模糊。
我晦涩不清,不可理解。
我深奥莫测,总被误解。
我就是宇宙,我就是一切。我无须理解。
我就是一切,我就是宇宙。我无须解释。
我是一切的一,我是一的一切,我无须表白。
我没有文字,却可体验世界。
我没有概念,却与万物同一。
我就是情爱的一。
我就是博大的一。
我就是无限的一。
神秘的信仰:有形的存在与无形的存在
我们的祖先——人类的童年,并没有信仰。现代人的信仰,只不过是理智的形而上,勾画出来的美丽的圣殿。然后,我们的理智强迫我们的感性肉身匍伏在圣殿光圈外的尘土上。人类永远迈不进圣殿的门槛,只能领略圣殿灿烂的光芒,以及光芒给人类带来的晕旋。原始人没有信仰,所以从来没有晕旋。没有信仰的信念,便是最神秘的信仰,这种神秘的信仰不是理智的形而上的勾画,而是情感奔涌而出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