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它不是信仰,因为它不存在理智对感性肉身的指令。我们说它是神秘的信仰,是因为全部原始人无一不怀着生命的全部激情匍伏在一个神秘的表象之下。一个不可用语言表达的似在非在,无有无不有的幽灵。这样一个神秘的幽灵流动于原始人的博大的生命躯体内,它是原始生命中任何一个感觉的起点,又是任何一个感觉的终结。是原始生命任何一种情感的开端,又是任何一个情感的归宿。现代人用全部的心智也无法解开这样一个奇妙的信仰之谜。
在这种信仰之下,人类的全部本能冲动,都是神秘力量的显现。饿了,是生命中的神秘力量发作了,且神秘地将一些生物从肉身之外搬到肉身之内,且这种神秘力量伴随那些生物从口腔穿过在肚腔内打几个囫囵又以另一种形式从肛门泄出。性交媾,是神秘力量暗示着肉身上的阳具勃起并戳入一个雌性的肉身。死亡,是神秘力量发怒让一具肉身不再呼吸且僵硬进而糜烂。诞生,是神秘力量进入女性的肉体,且让女性的腹腔膨胀起来,然后怒发冲冠突破母性的肉体脱颖而出。生命所有的快乐都是神灵之快乐,生命所有的愤怒,都是神灵之愤怒。生命的一切活动,都是神灵的暗示并且是神秘力量赋予人体以动力。现代人以为理智律令与本能冲动构成生命一切活动的动力。而原始人的信仰之面,压根儿就没有理智与本能的地位,信仰的神龛上只有一个无形无影、无所不在的神灵,并以其神秘的力量煽动着宇宙间的一切运动与变化。
不仅人的本能冲动是神秘力量的显示,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及非生物属性都是神秘力量的显现。人体的各种器官,无论心肝脾肺肾、眉目耳口鼻,都各自带着神秘的力量。石头、草木、房屋、江河、金、火、土地,无一不与神秘力量并存。我们说的物体的属性,是理智对物体的规定。而原始人蔑视这一点,我们所说的属性,在原始人那里是不可思议的神秘性。属性,是理智的抽象;神秘性,是感性的直觉。原始人与现代人面临着一个共同的客体却产生出不同的表象,现代人的表象是理智的,从而是明晰的、逻辑的、有序的,原始人的表象是感觉的,从而是模糊的、原逻辑的、无序的。现代人会自豪地以为理智要高于感觉,进而以为理智走向真理。殊不知理智与感觉是生命本质蕴含的两条平行的思维路线,他们在生命的意义上,在和谐的整体中,推导出对立的两极,理智推导出形丽上,感觉推导出形而下。形上与形下,不是对立的二元,而是互补的两极,是相辅相成的两极。如同走的属性与具体的脚是不可分割的一样,如同吃与口是不可分割的一样。走、吃(形而上)分别是脚与口(形而下)的属性,脚与口分别产生走与吃的属性。
不仅宇宙中的生物和非生物都有着神秘的力量,宇宙中的生物与非生物的相互关系也是神秘力量的显示。原始人相信自我以及自我所在的群体以及群体所属的图腾,以及不同的图腾群体之间的关系都是神秘性的渗透。他们相信同样形状的不同物体之间,有着神秘性的贯通。他们知道豹子的爪可以戳入肉体的,便制造出与豹爪形状类似的武器,且深信豹子爪子的神秘性,也贯通到武器之上。原始人甚至相信名字及影子与他们的主体也有着神秘性的贯通。他们要攻击每一个人时便通过攻击他的名字而获胜,他们坚信贯通了的神秘性的豹形武器,戳入敌人的影子,就是豹爪戳入了敌人的肉体。原始人的意识中没有现代人的这种理性的界定。理性对事物所作的任何界定,都是建立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之上。而原始人的感觉对事物的感知,却是建立在主体与客体混然一体的基础之上。理智是分析的产物,感觉是整合的结晶。感觉排斥分离、排斥界定、排斥分析,甚至也排斥分析基础上的组合,感觉所创造的,是一个博大的宁静的和谐。并且,理智在对客体进行分析归纳时,只是注重于客体的有形存在,而感觉在对客体发生作用时,完全撇开其有形存在,而进入无形的存在。这是为什么原始的集体的表象中都是充满着无形的神秘。但原始感觉并没有排斥有形,只不过是更注重于无形罢了。菲律宾群岛的伊乔洛人(Igorots)说:“一切东西都与有形的存在一样,也有无形的存在。”而人,作为自然的存在物,也是有形的存在,又是无形的存在,既是孤立的存在,又是混沌的整体,是有形与无形的统一,是存在与非存在的统一。客体在理智中的反应,只是有形的存在,而排除了其无形的存在;客体在感觉中的反应,却跨过有形的存在而达到无形的存在。有限,成为理智的专利;而无限,却是感觉的独创。如果说理智比之感觉有所谓高明的话,那么,理智只不过是将感觉中博大的世界缩小了。理智将自我扩大,而将世界缩小,这是理智中自我狂妄的本能。一个伟大的自我驾驭着一个渺小的自然,便是现代理性的绝妙的造型。
由理智所产生的形而上学与科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否认人是有形的存在的同时,又是一个无形的存在。然而,现代最尖端的自然科学,却正在日益违背其初衷,差不多与感觉拥抱到一起。本世纪40年代由阿尔法、贝特等科学家提出的宇宙大爆炸理论,证明宇宙是一个巨大的能场,宇宙空间存在着均匀的各向同性的背景辐射,温度为2.7℃的黑体分布。人体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能场,宇宙能场,是广泛的无形的场,而人是无形中的有限,是宇宙场中能量的凝聚。生物物理学家也证实,人除了有限形体之外,还有一个与宇宙能场融为一体的无形的能场。我们看到的有形的人体,其所以“有形”,是因为它是“无形”的产物。现代量子场论认为,我们看到的有形的物体,实质上是巨大的基体粒子团以超光速的运动形式凝聚,它既有着粒子性,又有着波动性,它既有着静止质量的间断性所体现的“有形”,又有着运动质量的连续性所体现的“无形”。人体也是这样,是“有形”和“无形”的统一,是实体和场的统一,是有限与无限的统一。在这一点上,现代自然科学的理性触角,完全与远古时代人天相应的感觉走到了一起。老子说:“人与天地相生也,与万物相应也。”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理智对于个体之确立,只不过是形而上的虚设。自然科学发展的极致正在毫不留情地摧毁理性创立的辉煌大厦。
我们说人是有形的存在,是因为他的无形;我们说人是有限的生命,是因为他的无限。没有孤立的有限,也没有孤立的无限;没有孤立的有形,也没有孤立的无形。有形与无形处于动态统一,有限与无限融为一体。
请听无极先生的歌吟吧——
我就是宇宙。
宇宙就是我。
我既存在,又不存在。
我既在时空之内,又在时空外。
我既是有限,又是无限。
我既是独立,又混为一体。
我是一,又是多。
我既是可能的,又是现实的。
我既巨大,又渺小。
我既是一个宇宙,又是一个粒子。
我既动,又静止。
我既远,又近。
我恒定不变,又瞬间流逝。
我是矛盾的统一,我就是矛盾。
我没有理性,只有混沌不开的感性。
我没有理性的知觉,只有感性的直觉。
我没有虚构的种种模型,只有不可言说的流动的真觉。
我没有逻辑的种种形式,只有模糊的系列直觉。
我就是宇宙。
宇宙就是我。
我就是存在与非存在的奇妙组合。
生命的原始形式:行动的时空
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这一简单的提问迷惑着人类古往今来无数杰出的智者。古代形而上学家说,生命是“一”的“多”。宗教神学家说:生命是上帝的创造。现代形而上学家说,生命是“绝对”的偶然显现。科学说,生命是有机体。然而,原始人的生命存在状态,完全没有文明人所说的那么复杂。生命的原始存在形式既没有形而上学家们那里的抽象,也没有科学家们那里的机械,更没有神学家那里的此岸与彼岸的分裂。这是一个混沌的生命存在,是一个具体的丰富的感性存在。生命的存在,就是生命行动的时空。而行动的时空,就是生命力的显现。当然,这种生命力,在原始人的表象中,是一种神秘性的贯通。
现代人的一个最优秀的品质,就是不屈不挠地对自我进行形而上的探索。有人问古希腊的第一个哲人泰利斯,“世界上最难的是什么?”泰利斯回答说:“认识你自己。”然而,人类之所以能以伟大的尊严,屹立于动物之林,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人类的这种不畏艰难地探索自我的精神。人类的理智,以优秀的文字创造出各种辉煌的殿堂,然后将肉身置于殿堂的光圈中,从而获得自我之伟大,自我之尊严,自我之不可一世。而生命,也在这些灵光圣气的塑造下,丧失了本来的光彩,而沦为一尊彩釉菩萨,一根顶天立地征服一切的阳具,一座需要形形色色文字注释的墓碑。
柏拉图说:人的本性,是以大写字母印在国家的本性上。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更精确地推导出:“人是政治的动物”。于是政治便成了人类的一个最神圣的东西,如同宗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于是,生命的存在形式,便成了国家机器操纵下的“螺丝钉”。这是人类发展史上必经的过程。当人类正在嘲笑动物界的无政府状态时,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正在日新月异地剥蚀其自然的本性,而暴露出锈铜烂铁的骨骼和橡皮球塑料粒的心灵。人是自然之子,亦是社会之子。人的理性不得不在自然与社会中选择一条折衷的道路。人在自然与社会的二元对待中,创造出了斯多噶主义的精妙绝伦的“静默”。
而卡西尔的“人是文化的动物”(或者说“人是符号的动物”)不过是柏拉图主义的现代化翻版。正如卡西尔自己所说的“人的本性,并非仅仅如柏拉图所说的那样,是以大写的字母印在国家的本性上,毋宁说人的本性是以大写的字母印在文化的本性上。”(《人的哲学》)如果说,卡西尔的哲学有所谓伟大之处的话,只不过是为作为“动物”的人扩大了一下牧场。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文化理所当然地包含政治,甚至包括宗教。作为“动物”的人,牧场扩大了,自我是否随着其牧场的扩大而伟大呢?牧场,是人类的奴性,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诱惑。人们赞美牧场,歌唱牧场。“美丽的草原啊我的家,绿草如茵我爱它……”因为在这美丽的牧场上,放牧一个“自我”,然后创造无数灿烂的文化来压迫自我。生命在这里都以一种匍伏的虔诚的姿态,构筑着生命存在的形式。
人类果真天生以来就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形象吗?非也,在神秘性主宰的原始生命群体中。原始的生命以其自然而然的形式,焕发出朴素而神秘的光彩。在这里,没有政治的指令,也没有文比的指令,一切都是生命的自发。在这里,只是一个行动的时空中的一个过程。人,以其与自然的统一,既不委身于政治,也不屈服于文化,更不臣属于柏拉图之后卡西尔之前俯瞰一切的上帝,而是以人类自然的本能状态,与自然和谐地厮守于一团神秘之中,如同婴儿与子宫和谐地融合于母体的羊水之中。
无论是政治的动物,还是文化的动物,抑或是上帝的儿子,人都以其理性之昂昂,遗弃了人的自然性。而人的理性以其特有的“独裁”,宰割着生命的本来存在状态。在这里,人成了外在时空的对象。这个外在时空,是个既为人的理智所创造然后又回过来踢开了人的永恒不变的奇怪产物。而人也是一个煞费苦心地制造一个真理然后又被真理遗弃的奇怪动物。因为在这里,外在时空以及与之相应的真理,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些人坚信,真理是那个固定不变的时空中的本来之物。并且被他们捡起来,揣在袋子里。生命的感性存在,被人类的理智虚设驱逐到伦理学中的罪恶国度。
原始的生命存在,相对于现代人的理智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其存在之基础是人与自然的融合。其存在之形式,是行动的时空。这里的空间,不是一个外在于人的绝对的空间,而是一个心灵的空间。这里的时间,也不是一个外在于人的独立的时间,而是一个心灵的时间。心灵的时空,系缘于生命的运动。心灵的时空,是一个生命性的时空。而现代理智中的时空,不过是一个机械的形而上的时空。在这里,现代人的文明以其机械性征服了传统生命性。所以,现代文明的科学主义总是建立在机械性之上。
外在时空或者说客观时空,作为独立于人主体之外的物理时空,只能作为一种理智的假设,而推导出客观自然的决定性。而内在时空,或者说心灵时空,作为与人主体紧密融合的生命时空,是生命的存在形式,是生命的本能特征。前者是一种二维存在,空间是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横向的绵延。时间是这样一个无始无终的纵向的绵延。我们认为客观时空是理智的虚设,是因为它脱离了主体而成为一种万古不灭的时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时空。在这种时空里,没有生命的位置,现代人的伟大之处在于现代人理智制造的客观世界里,排除了自我本身。于是建立在客观之上的现代科学,总是以一种无私的面貌设立在伦理学的美德神龛。事实上,我们没看到月亮时,月亮的确不存在。客观时空,使宇宙自然变成有序的、决定的、规律性的东西,而心理的时空或者说生命的时空,却打破客观时空的规定性,使宇宙自然成为无序的、自由的、混沌的东西。但心理的时空,却并不完全抛弃客观时空。事实上,人作为自然之子以外,同时又是社会之子,所以人的生命存在,不可能否定客观的实在性。人执著地追求理智的完善,而宁可破坏生命本来的混沌的感性存在。事实上,客观的时空推导着心灵的时空,心灵的时空包围着客观时空。原始人倾向于心灵时空,而现代人倾向于客观时空。在心灵的时空中,生命只不过是一个行动的过程。而客观时空中的生命,如同客观时空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存在。生命在心灵的时空中,成为一个具体的、感性的、自我与对象融为一体的整体的流动生命。生命在这里获得了无限的丰富性。生命的存在形式就是其本能的无限可能性。
最朴素的生命,是最丰富的生命,最真实的生命,如果有一个所谓的“自我”的话,就是那行动时空中的一切,而没有一个与对象分离的抽象的自我。人就是存在本身。人无须踏进任何一个华丽的理性殿堂。这是彻底的人本主义,是彻底的自然主义。是人本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合一。这样一种最丰富最真实最和谐的生命存在状态,不需任何理性造型,成为人类发展史上最生动的序幕。
无极先生的歌声起于幽冥——
哪里都有我啊,
哪里都没有我。
哪里都找得到我的声音,
哪里都找不到我的形影。
我是生命所有行为的扩散,
我是时空中所有动怍的凝聚。
我是风中的颤栗,
我是阳光下的舒展。
我是原野上的奔驰,
我是峭壁前的跳跃。
我是森林中的角逐,
我是狂舞中的拥抱。
我是白昼的通达,
我是夜晚的摸索。
我是行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