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不写小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便招致另一些编辑的反感:你才多大,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说这是真的。许多年前写小说的时候,很是青春,有很多的激情,并为此糟蹋了很多的稿纸,牺牲了很多美好的岁月,错过了很多升官发财的机会,总以为写小说是世上最了不得的职业。
后来就不写小说了。大约人生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思想,小说这一体裁已无法承载,就随便写些文章,不知什么体裁,概以舒心惬意为快。写了一本书,叫《智慧之舟》,也不知是什么体裁,大陆和台湾都相继出版,发行量也不俗。自个儿很是激动,以为是很大的突破。自个儿激动之余,发现世上并没有多少人激动。有很多的感触。想想这世界原本就很平静,但你怎么个兴风作浪,这世界仍是寂寂然。任你怎么个蹦跶,你也终将寂寂然。
后来就不写文章了。不写文章的日子亦很好很宁静。不致于活得没有意义。
“金声杯”小说接力赛,这是很久不写小说之后,第一次写小说。写这“棒”小说的时候心想:自个儿不激动没关系,得让读者激动啊。你不让读者激动,读者凭什么读你的东西?就怀着这样一个理念写完了这“棒”小说。
我不知道读者诸君会不会真的激动起来,于心有些惴惴。
而我想读者诸君大约也不会刻意地找你的文章来读的。大约都是出于这样的情境:闲得无聊,随便扯过一张报纸或一本杂志什么的。随便找了一个标题,随便看了看,正好这篇文章就是你写的。这时候读者可能与你沟通了,也可能没有沟通,这全然是缘分。文章读完了,报纸或杂志扔到一边,读者压根儿就没有记住你的名字,你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这种缘分没有太深刻的纽结。
而人类自从发明了印刷术之后,一种“铅字情结”从此附着了人的灵魂,总以为码成行的铅字中间蕴含着不朽。
果真有不朽吗?
写完文章时大汗淋漓的境况,使我相信写文章跟出汗是同一机制。
文学很重亦很轻。
1996年
重读鲁迅
不喜欢读鲁迅的作品,这是10年前的情境了。之所以不喜欢,主要的一个原因大约是强迫阅读。打开教科书,从小学到高中,鲁迅的文章总是占了很大的篇幅。也许是吃多了就腻的原故,一离开学校,我就再也没有读过鲁迅的文章,甚至没有买过一本鲁迅的书。
后来读了一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现在称之为文学大师们的作品。因兴趣使然,读散文的居多,且独钟林语堂和梁实秋的作品,徐志摩的太浓,周作人的太淡,鲁迅的太硬,郁达夫的太软。大约林语堂的旷达与梁实秋的平和正对自己的品味。而关于鲁迅的作品太硬的印象,也是10年前的事了。
与某朋友聊天,朋友说,李敖把时下的文人“鸟”遍了,惟独没有“鸟”鲁迅。他说再过五百年,中国文坛前三把交椅也有他李敖的份。他不敢说坐头把交掎,大约也因为有个鲁迅。李敖的才与文,早有所闻,心下暗生敬意,只是未曾细读。近日读了一些,确是好读。只是有一点不太喜欢,就是太油。马上想起朋友的话,当即翻出鲁迅的文章,读之,忽然有所感动,是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动。李敖与鲁迅,都是向传统文化(严格地说来是封建文化)猛烈挑战的激进者,但他们使用的方式却完全不同,李敖是嬉皮笑脸地调侃,而鲁迅则是庄而严之地批判。在文化舞台上,李敖更像一个演员,鲁迅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士。李敖是将一捧污泥泼洒在封建文化的面孔上,而鲁迅使用的却是投枪,是匕首。我们现在读鲁迅的作品,可能很难读到优雅的意绪、超脱的情感乃至精巧的构思。鲁迅在现实中斗争,决没有自我超脱的愿望,也决然不肯钻进传统文学优雅而精巧的圈套。我想,这定然就是毛泽东所肯定的鲁迅精神革命性的内涵。我们读鲁迅的作品,触目惊心的是世俗人生的挣扎,热血猛士的慷慨悲歌,是决不同流合污的叛逆。鲁迅的作品,是真正的革命的文学(请不要回避革命一词,请从革命的本质意义上来理解革命)。然而我们的作家,很少有革命的勇气。
有位称为“反坛黑马”的青年评论家,在哀叹“一批优秀的作家开始倒退,令人越来越失望”时,说“鲁迅由《呐喊》、《彷徨》走向《故事新编》”,是传统文化巨大的“生命力”将作家“裹挟”到传统文化的堕性之中。我很欣赏这位青年评论家的激进精神。但也很不欣赏其草率的态度。众所周知,鲁迅先生是先有《故事新编》后有《呐喊》的。
《呐喊》初版时,后面就附了《故事新编》的前面部分,为了回击成仿吾先生对《呐喊》的抨击和对《故事新编》的首肯,鲁迅先生干脆在再版《呐喊》时删去了《故事新编》部分,直到逝世前一年,鲁迅先生才正式完成他的《故事新编》,《故事新编》从1922年开始创作至1935年出版,前后用了13年光景,差不多是鲁迅先生从事文学活动的时间之和。说鲁迅亦被裹挟至传统文化的堕性中,我以为是武断的。即或鲁迅先生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写完了《故事新编》,难道我们就不允许一个疲惫的战士稍作休息吗?
最近购了一套《鲁迅全集》,置于书架之上,时时读之,时时感到有一条鞭子在抽击我们昏睡的灵魂,以及愚顽的国民性。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文化的确需要一场“革命”,如五四运动的狂飚一样。不要因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走向了极端就回避革命,不要在自我超度中怡然自得,且学一点鲁迅的精神吧,革一革自己的命,革一革封建文化的命。
突然感到我们这个时代是多么地需要鲁迅精神。
1995年
性灵奔放笔头风
但丁有句名言:“他是诗人,不是写诗的人!”《明几诗笺》的作者廖明几先生正是这样一个人。他是诗人,有诗人善美的理想,有诗人炽热的激情,有诗人超脱的灵气,还有厚厚的十三卷诗作。但他“不是写诗的人”。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在写诗,也从来不想把笔头下的四六句子变成铅字,更不稀罕诗人这个桂冠。他生长在一个动荡的时代,他有一个至今也说不清的历史。美的理想,善的感情,真的人格,在丑恶和虚伪的现实挤压下,没有立锥之地。社会不能容忍他,但是大山容纳了他,而且是五岳独秀的南岳。他所有的美、善和真,融合着大山的质朴、淳厚和清秀,化成笔头的一股清风。请看他的自白:
有笔无端随意画,无才有句琢磨差。
思清偶尔成诗韵,意淡原非梦笔花。
于是便有了这煌煌十三大卷的人们名之日诗歌的文字,而这本薄薄的《明几诗笺》又是这十三大卷的精华。我们可以从这本薄薄的诗集里看到一个跳动的魂灵,看到平常一样的血管里流的是怎样的血。在那个虚伪和矫揉造作甚至黑白颠倒的年代里,诗人血管里滚热的血和笔头下淋漓的墨创造了一个超脱、率真、自然和清新的艺术世界。这是他用美的规律、真的尺度、善的价值,并且按照他的个性逻辑创造的一个属于他的世界。不仅是诗人在创造诗,诗也在塑造诗人。他的诗亦如他的人格一样。“秉天地气、怀日月心、行光明道,为正义人。”(这是他的《四字缄》)
我想一个生活在浑浊的空气里,并且在颠三倒四的语义世界里颠蹶的人,读了他的诗后,精神上的一切枷锁都会瓦解,就如同一个浑身泥垢的人忽然遇上一场暴雨冲刷,从而进入一个清新而宁静的世界。“赋性淡悠悠,笔意竞自由,不知循故辙,但觉读书疏。”(《写性》)年轻的读者也许会嫌弃他的形式老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古韵”里去聆听“新声”。他总是那样执着地追求着人性美和自然美。在那个人性践踏、兽性泛滥的年代,他是那样义不容辞地歌唱着人性。“自鸣天籁发幽清,随唱分明见性灵”(《自鸣天籁》),他又是那样蔑视盛行一时的虚华与做作的文风。且看《写诗意》:
追求绮丽攒陈章,
戛戛敲金总不扬。
应识天衣原无缝,
自然风趣发天香。
他的诗是那样自然、质朴,不事修饰,却更见深情,他总是在平凡的生活小事中,表现出淳真的人性美和深刻的人生哲理。请看(玉莹小女婚前有感):
孟冬将近喜将临,
欲嫁周家小玉莹,
若是去年今日事,
妈妈为汝理衣裙。
写的是平凡的农家嫁女小事,语言朴素、自然,然而诗人却在一派喜气之中露出淡淡的惆怅。“若是去年今日事,妈妈为汝理衣裙。”表现出诗人对亡妻的思念。诗人半百丧妻,写有大量的悼念亡妻的诗篇。这些诗篇,感情真挚、纯朴,有淡淡的“丁香般的忧伤”,也有浓浓的“梅雨般的惆怅”,如《支节散老》:
支节散老似游方,
闾里迂回自倘佯。
一向晴明冬日好,
家家主妇晒寒香。
字里行间,没有半句怀念亡妻的文字,然而诗人却很自然地从“家家主妇晒寒香”而联想到亡妻。“一向睛明冬日好”,别人家的主妇都在晒寒香,而自己的妻子却早早地逝去,“冬日好”衬托出诗人的忧伤。如果说这是“丁香般的忧伤”的话,那么《调琴和瑟倚君旁》就是“梅雨般的惆怅”了。
调琴和瑟倚君旁,
遗响风前记短长。
日薄西山潦倒影,
更谁寒暑捡衣裳。
巨大的悲哀和深切的思念如同五月的梅雨,读来催人泪下。《听杜鹃声》又以一个苍凉的意境,表现诗人复杂的情怀。
“不如归去”唤谁耶,
风雨潇潇何处家,
只听啼声不见血,
漫山红遍杜鹃花。
在这样一个深透苍凉的意象面前,任何机智的诠释都会显得笨拙。杰出的诗是不需要解释的。对于那些好卖弄典故、寻章摘句,而思想苍白的“诗人”来说,明几先生的诗不啻是天籁,更是绝唱。
在孤独中,可能生产野兽,也可能孕育神灵。明几先生在青年失意,中年丧妻,紧接而来的是孤独的老年。他的诗歌大多是中晚年所作。正是在孤寂中,孕育了他的诗情。且看《题写意画》
数十年来事坎坷,
生涯无定任风波,
无端染得诗书癖,
一味涂鸦贻笑多。
坎坷的人生道路使诗人的老年充满着超脱、飘逸的灵气。是坎坷才有超脱,是羁縻才有飘逸。浑浊的社会空气使诗人寄情于自然美中。“寥廓江天湖海客,多情山水等亲朋。”正是世道无情,山水多情。从《闲生抒怀》一诗中,我们可以窥见诗人老年生活之一斑:
名山怡老脱尘踪,
晓畅山居碧翠笼。
庭绕浓荫多化雨,
窗回雅韵恰吟风。
随心漫荡成诗画,
补壁参差有竹松。
莫笑老痴无聊甚,
情怀兴感古今同。
这是一种何等澹泊、超脱的心境。这是历经风尘之后的灵魂的升华。人的一生,从混沌的世界里走出来,经过痛苦的幻灭,走向自觉的理智时代,最后,又回归混沌,重新走向自然一体。如果说,人的深刻的孤独感,是有限的主体对无限本体的自我观照。那么,人的深刻的愉悦感,又是基于有限个体与无限本体的接近和融合。在明几先生赞美自然的诗篇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经过混沌的自在时代到痛苦的自觉时代,最后达到自为的本体回归。在这里,我们看到自然和人在新的高度上走向了同一。正是在这种回归中,诗人寻到了“天真”。“天真”正是他诗歌的一大特色。“欲从浅处露天真”亦是诗人的追求。请看《题兰》:
吾爱芝兰惠,
痴心当自乖。
风前偷得秀,
移向小园栽。
诗中漾溢着一股纯真的感情,活蹦蹦地跳动着一颗童心。“风前偷得秀,移向小园栽。”只有经过孤愤的思想,才有这般的天真的童心。且看《老年看花》一诗:
怜红窃羡花无语,
偎翠相依蝶有情。
应笑白头红艳里,
却沾香露亦精神。
写出了一颗天真可掬的白首童心。然而几人知晓,天真原来历自艰苦。如同《感时》一诗所表达的意境那样:“惟有渔舟轻棹稳,经风涉险戴星归。”渔舟的平稳,历自风险。人生何曾不是如此?大骚动然后宁静,大悲哀然后坦然。
在天真澹泊的心境下,诗人展出了一幅幅田园山水画,一个自然的美的世界。自然的美,不仅仅是因为自然,而且还是因为自然里渗入了人性。诗人笔头下的自然画,也不仅仅是田园山水而已,而是“人化的自然”。没有人的主体精神的照耀,任何自然美都不足以为美。如《物感》:
物阿挪揄弄,
机忌轗轲忧。
月影千波散,
光辉一镜幽。
寓形参万类,
放眼在千秋。
莽莽蓬蒿低,
苍苍起白头。
在这里,自然美与精神美交相辉映。如果说艺术创作上有什么永恒的主题的话,那就是人性美与自然美。或者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是自然的彻底的人本主义,又是人的彻底的自然主义。正是在自然美的陶醉下,诗人饱经沧桑的灵魂得到升华,得到与宇宙的同化。在淡澹的意境中,更多的是疏狂。
春花秋月一樽里,
楚水吴山数笔钧,
古往今来谁是我?
闲云野鹤日悠悠。
何谓之狂?不知其“道”者以小我凌空是浅狂。知其“道”者以大我融于天下是深狂。明几先生的那些诗常常有庄子《逍遥游》那般汪洋肆恣的深狂,“醉罢星辰飞笔下,吟时风月满窗前。”(《自述》)又如:“笔走龙蛇阵,文滔江汉流,不因山岳隘,奔放自千秋。”(《笔走龙蛇阵》)更有《莫道嵚崎险》那种豪迈的气概:“莫道嵚崎险,挥鞭一荡平,驱车天上去,不见有仙人。”是狂也,必然无我,无我之我,乃大我。是大我者,乃狂!这些疏狂的篇章,与绚丽的篇章和质朴的篇章,融为一炉,交相辉映。
血管里流的是血,水管里流的是水。明几先生的诗亦如同他的人一样,处处闪现着高风亮节的精神美。“市厘逐臭非吾伍,笑对南山欲问天。”(《自述》)尽管有因袭故人“独善其身”之嫌,然在铜臭泛滥的空气里,能够这般超凡脱俗,也是十分的难能可贵。请看《题菊》:
陶潜去后谁知己,
犹伴东篱岁岁开。
余亦爱君标晚节,
秋霜傲过接寒梅。’
这绝对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简单复制。这是崇高与崇高的邂逅,高尚与高尚的相遇。清高也罢,袭古也罢,如同北岛诗云:“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
诗人有很多写月的诗篇,然而,同样一个月亮,写出不同的感情。如“料应彼苍情鉴此,一轮明月照当头。”(《年光流水几春秋》);“寻常一样清辉色,为甚相看总不同。”“惆怅胸怀朗,芳情蝶梦妍,轻云揭尘海,皓月过长天。”(《无题有感》)这些咏月的诗句,从月光的清辉里,漫出诗人对亡妻的深深的怀念。然而,请看诗人的另一组咏月的诗句,如:“醉罢星辰飞笔下,吟时风月满窗前。”(《自述》)“豪吟俯仰觞飞月,逸兴纵横座倚花。”(《奇感》)“春花秋月一樽里,楚水吴山数笔钩。”(《人间何事是风流》)这里的月亮,不再是忧伤的月亮、惆怅的月亮,而是豪迈的月亮,奔放的月亮。再看诗人的另一组咏月的诗。“上下清光满,乾坤暑气收,箫吹梧院月,渔唱楚江秋。”(《秋兴》二首之二)“惟有云天看不厌,一轮明月锦中央。”(《年年岁岁度时光》)这里的月亮,是恬澹的月亮,宁静的月亮,给孤寂的心灵以慰藉,给饱经风霜的心灵以宁静,给风尘中颠簸的心灵以超脱。
年轻的读者也许会嫌他的诗中多了些禅念,然而,此禅,正是宇宙同化的表现。当然,也许由于诗人过于强调“随意性”,而使一些篇章未免有些粗疏。然而,这并不妨碍性灵的展现。如同他的诗那样:“情切难禁笔气壮,书疏不碍性情豪。”我们没必要去更多地要求诗人去做作些什么时代感,我们只能说,这薄薄的一本诗集,是一段生命流,是诗人的“性中天”,又是诗人的“天中性”。是一个诗人,塑造的一个诗的生命。
1988.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