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节,余中明准备衣锦还乡。回家前,他作了充分的准备。他极力回忆着以前余红伟的舅舅来农村时的穿着,但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了。至于穿的什么鞋、什么衣服、什么裤子,都已渐渐淡忘。清晰可见的就是城里亲戚那抛烟的动作,伴作一句:“抽一支!”是那样的潇洒与自若。还有就是农民们接着烟后就开始非常感激、非常满意地吃烟的神情,深入人心。要知道,在大家都把一支旱烟传来传去的吸的时候,每人都能抽上一支纸烟,那跨度、那幸福感来得是多么突然。余中明就想回家后一定要重演这让人陶醉的一幕。他专门准备了几条香烟,这种香烟,在城里都是农民工才抽的劣等香烟,但是拿回山里,和旱烟一比,简直就是王中王了。另外,他和同学去城里的服装批发市场给家里人都买了一套衣服,把自己也从头到尾的武装了起来。
那次回来,余中明真是风光无限。他的做派,已完全不像一个农民,口音带点沿海的味道,虽是半土不洋,然而在农民的心中那都是最好的发声,就像是发文件的声音一样,让人肃然起敬。家里来了很多村民,余中明见人就发烟:“来,抽一支!”烟不是递,而是抛向别人。果然,昔日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幕再次出现了:农民们蹦跳着去接烟。接着后就开始看烟,然后闻烟,最后才满意的吃烟。余红伟的父亲说:“中明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农民,是进城当工人的料。四婆婆还回忆了余中明四岁时的与众不同以及做过的一些超乎山里孩子的举动。最后,四婆婆总结道:“我从小就知道这孩子长大了不得了,肯定不是挖田种地,而是做大事的!”
余中明在大家的一片赞扬声中快乐地忙碌着。为他们继续抛烟,为他们端茶倒水,为他们拿花生和糖果,显得是那样的礼貌和懂事,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余中华打趣道:“二娃,以后带个城里婆娘回来!”都笑眯眯地看着余中明,他们相信,余中明这样会挣钱,是完全有那个能力的。
其间,四婆婆又谈到了三组的刘志强。三个月前,刘志强抢劫了四组的一对老年夫妇,把人家卖猪后准备用来治病的钱抢了。在众人的补充中,故事才得以完整。刘志强与余中明同龄,还是小学同学,才说了一个女朋友,刘志强特别喜欢。可是女方父母要的彩礼太多,刘志强打听到四组的温老汉刚卖了猪,就去偷,结果被老太婆发现。他就卡着老太婆脖子,逼老两口交出了卖猪钱。
四婆婆说:“那强娃子太不学好了!”
一想起刘志强,很多村民就开始吐口水:“那样的娃儿,做出那种事,劳改几年太轻了,应该拉去敲沙罐!”都说,刘大麻子看起老老实实的,怎么养出刘志强这么个东西。那不是丢先人的脸吗?
两相比较,又回到余中明身上:“看看现在余二娃多有出息,他们还是同学,我呸哟!”
春节还没过完,余中明家的房屋翻新就开始了。这正是农民闲着的季节,很多村民都来帮忙。余家除重新修了两间泥瓦房外,还把以前的灶房、猪圈稻草房全部变成了瓦房,在这山里,余家的变化,突然完美高大起来。霎时轰动全村。连村长也来了,在房前屋后的背着小手踱步,还摇头晃脑的赞许:“你家房屋风水好,狗日的,比我家都好!”余中明的父亲连忙陪着笑,说:“哪个敢和村长比,是二娃争气,找了点钱回来。还不是你村长开证明,他才可以出去的,感谢你呢村长。”村长哦了一声,笑着回答是有这事,是有这事!村长突然说:“老余,你家现在也算名门望族了,你看老二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找老婆的时候了!”这事恰说到了余中明父亲的心坎上,就愁着脸回答:“我们家现在才开始好转,哪有那么合适的?”村长生气了,埋怨道:“你老余还真挑啊,未必真让老二在城里带一个老婆回来吗?”余父就尴尬地笑,那是开玩笑的相信不得。村长说:“我不给你开玩笑了。说点正事,我老婆的妹妹有个女子,长得也不错,也勤快,田里地里样样行。”村长边说边掏出一张照片:“你看看,就是这个。”余父接过照片一看就喜欢上了,小女膀大腰圆的,一看就是田里地里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余父欢喜的表情,没有逃过村长的眼睛。村长催促:“明天当乡场,你把照片给老二寄去,看他有没有意见。”余父马上高兴地说:“我明天就赶场寄去。”又向村长讨好地说:“这样的女子都还有意见,还不反了他了?!”
余中明再次进城后,生活轨迹就有所变化了。一次正在休息时,有老乡来串门。同在外地打工,老乡串门的事很平常,而且很有必要。有的老乡先从各乡串起,又串县,还串市,最后串省。出门打工,免不了要遇到一些困难,老乡就是最好的组织。
这次来串门的老乡是本县另一个乡的。这个老乡来了后,就直接找到余中明和他的同学,在余中明他们住的地方坐了一会,就到吃午饭的时候了,那老乡说:“走,我请你们吃饭!”出来打工的人,基本上是不怎么下饭馆,都是自己煮着吃。挣点钱不容易,都不忍把用汗水换来的钱拿去满足一时的口福。见余中明和同学犹豫,那同学就说:“小意思啊,走嘛!”老乡这么盛情,再不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没想到的是,老乡出门就打了一辆的士。这在打工者中,是不多见的。更想不到的是,老乡把他们直接带到了“大富豪”大酒店。这家酒店是五星级,这在打工者中,是绝对望而却步的。看着这个老乡很自然的走了进去,熟门熟路的进了雅间。余中明却无端的心虚了起来。
在吃饭的时候,老乡居然还接了一个电话。不是去吧台接的,而是大哥大接的。天啊,这样的电话要八千左右啊!老乡在电话里说:“好好,明天把钱给我就行,好,明天见。”
余中明终于忍不住问:“老乡,你在做大生意吗?”老乡说,也算是吧!又关切地问余中明和同学,工作累不累?每月有多少工资。余中明老老实实地回答后,老乡说,你们一月挣的还不够我吃一次饭。同学问,那老乡你做什么生意呢?老乡说,人太少了,如果你们跟着我做,肯定发大财。
两人迫不急待地问:“什么生意,我们做得下来吗?”
老乡回答:“你们肯定可以做下来。就看你们做不做。”边说边向二人抛烟,老乡抽的是高级烟,隔着桌子抛过来,余中明向上张望,灯火辉煌的映照下,烟的孤线特别模糊,他居然没有接住香烟。
余中明就和同学跟着老乡做生意了。这种生意确实简单。就是把分成小包的东西带到某地,然后再卖出去就可以了。刚开始余中明也不知道这种东西的用处,只是不明白,那么一点就要几十上百元。后来,他明白了。先是担心后怕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就游刃有余了。他还发展了四个小弟,专门在他手里拿货。他们把生意叫业务,每做成一笔业务后,余中明就向小弟抛烟表示犒劳。
余中明完全变了。也买了大哥大,长年租住了房子,与四个小弟住在大套里,昼伏夜出,忙碌着业务。钱财滚滚而来。他连续三月都向家汇线,每次一万。吓得父母都不敢要了。有次,父亲打来电话问:“二娃,你给老汉说老实话,你到底在外干什么?”余中明愣了一会,才说:“我在包工程。”父亲继续追问:“那别人怎么说在外面……”父亲又说:“一定要学好啊,全村都在说你坏话,现在都没有邻居串我们的门了。”余中明缓缓地挂了电话,心里发着狠,今年春节一定再回家风光一回。
春节说来就来了,余中明这次回家准备得特别精细。他买了六条高档香烟。乘飞机回到了省会城市,然后,直接包车回家。车到乡上,他还特意转了转。恰逢当天赶集。好多人都看见他坐专车回来了。每见一个熟人,余中明就把大哥大拿在手上,对着人打招呼,可是对方一见他,都后退了一步。他连忙掏出烟来,还未抛,对方就摆手了:“我有急事,不吃了!”一个转身,挤入了人群中。
从乡上回家不通公路。余中明就只能步行,这是一条他走过十多年的山路,每一块土、每块田是谁的都清楚。去年回家时,少数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很远都打招呼:“二娃回来了!”边说边走向路边,来接余中明的香烟。可这次,在地里摘菜的刘二婶明明看见自己了,还望了一眼,招呼也不打,却埋下了头继续摘菜。张三叔也一样,只淡淡地打了一个招呼,等余中明掏烟的时候,对方就连忙说:“吃叶子烟吃习惯了,吃不来纸烟。”
回到家后,更让人意外。父母、哥嫂,甚至侄儿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热情。父亲正在阶沿上吃旱烟,只随口说了一句:“回来了?”余中明说:“回来了!”妈走出来问:“啥时走?”问得余中明一愣一愣的回不过神来。侄子说:“同学们老打我,说我二叔是……”说音未落,就被哥哥吼住了:“还不快去写作业!”
整个下午,家里的气氛都很压抑。站在院坝里,余中明心中的计划却再也无法实施,他准备这次回家,把房屋建成三层的小洋楼。现在看来,自己已经离故乡太远太远了。就像香烟,从主人手里抛出、划过弧线后,就不再属于主人。
不时有赶集的人从家门口路过。余中明都热切地希望他们像往日一样来家坐坐,来吃瓜子糖果,来吃炒花生,来吃他从城里带回的纸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了。从家门口路过时,脚步轻轻的如做贼。
终于,看见堂兄和二伯父了。余中明连忙打招呼,对方愣了一下,说哦,余二娃回来了。脸上挤着笑,只一下就僵硬了。边说边走,没有停下的意思。余中明把拿在手里的高档香烟晃了晃:“二伯,春哥吃烟!”
二伯和春哥尴尬地笑:“不吃了,不吃了!”也省略了“来家耍”的客套,转身就走。余中明连忙抛出香烟,他在慌忙中并没有掏出一支一支的抛出去,而是两个整包香烟一起飞了出去。余中明连忙喊:“接着!”
烟抛得很高。等二伯和春哥转过头来的时候,才开始下降,两人同时伸出手接住了,又继续走。
望着二伯和堂兄的背影,余中明好一阵发呆。实然,他看见了两条弧线。分别是由二伯和春哥抛出的。这次抛得特别高,也特别远,两包烟在空中飞翔了很久,划了两道很美丽的弧线,啪的一声,终于掉进了冬水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