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厂里的人都知道，老厂长是个最节约的人。出差从来不住宾馆，找个便宜旅馆对付，生活上更是简单极了，通常就是面条，都怕和厂长一起出差。因此，当厂长一次性拿出二十万买黄桷树时，惊得大家合不拢嘴。正是靠着厂长这种艰苦创业和张弛有度的精明，才创造了厂里的辉煌。
好好的一个厂长，怎么说下就下了呢？不是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吗？工人都不知道要换厂长啊！不说工人，但自己是车间主任，大小也算领导工人阶级的一员了，怎么也一点不知情！
厂长一换就是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现在是等待破产。工人们已经五个多月没有领工资了，家里的那点底也快折腾完了，人人嘴上都急起了泡。
一车间张主任就利用现有设备去找些零活，给别人加工一些配件什么的，这事被厂长知道了，召开车间主任会议，严令要接活必须经过厂长批准，还要向厂里交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私下还要给厂长送礼，这样算下来，真正辛苦的工人已经没有几个落头了。
白龙兴也去找了点零活，就去向厂长汇报，他仗着自己有左撇子这个功臣，就没给厂长送礼，结果去了两次，厂长都不同意。今天是第三次去找厂长了，看得出来，厂长知道自己的来意，但是仍然是不见鬼子不挂弦。
白龙兴陷入了苦苦的沉思，一定要尽快接零活做，不然那些兄弟就惨了，破产之后再由政府统一安排，现在关键是等待破产，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
白龙兴又吸烟。
四
下午，白龙兴来到车间。
大张、小李、左撇子三人仍然在斗地主。
白龙兴就坐了下来看三人斗，他们仍然斗的是五角一把，个个都是全神贯注的样子，谁当了地主，上家就咬牙切齿地顶，顶得地主很难受。
按规矩，一王双2，或者两王，或者4个2，或者一王一2一炸弹必须当地主。连续几把都是左撇子必须打，左撇子一当地主，坐在他上家的小李就拼命顶，大家盯着桌上的那几张角币两眼发绿，充满了杀气。
几把牌下来，左撇子就输了四元，四元一输，左撇子的汗就出来了，筋也急出来了。
白龙兴看了不忍，当小李再顶的时候，白龙兴就忍不住说了一句：“地主也是人！”
大家就相互看，都丢了牌。大张和小李就把两元钱退给了左撇子。左撇子更生气：“什么意思？”边说边狠狠地把钱拍在大张和小李面前。
一时间弄得大家都不舒服。
白龙兴就把四元钱收拢来，折个对折，放进了左撇子的口袋里。
白龙兴就把两人环抱在一起，右手用力地抱着左撇子。
顿时四个人紧紧抱成一团，没有一人说话，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白龙兴眼里就有了些许泪花在闪动。
突然，左撇子松开了手，带着哭腔说：“妈的×，妈的×，不想活了！”边说边挣脱了大家的拥抱，冲出了车间。
三个人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小李才嗫嚅着说：“左撇子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这一问大家就感到这几天左撇子是有点反常。
白龙兴说：“你们在车间等我一会，我去看看！”
大张和小李说：“我们一起去吧！”
三人急火火的往左撇子杨大伦家赶去。
左撇子住在平房里。他是高工，原来住在厂里的楼房里。前年，儿子没有考上大学，要花五万多元读高价，因此，就把房子和别人兑了，收了五万多元补差，终于把儿子送进了一所大学。
左撇子老婆坐在家里发呆，小李亲热地叫了一声嫂子，问：“杨大伦呢？”
杨大伦老婆气吼吼地说：“死了！”
白龙兴：“嫂子，他怎么了？”
杨大伦老婆一听白龙兴这么一叫，就哭开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才知道，现在儿子的生活费都难按时给他寄出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离了算了！”杨大伦老婆甩出一把鼻涕。
白龙兴说：“厂长说了，等厂里破产了，改制了，政府会安排工人的，慢慢来，不要急。再说，你如果离了婚，又怎么办？孩子都这么大了，以后你们也不好再找啊！”
杨大伦老婆不发火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哭泣。她确实没想过离婚以后该怎么办？自己后半生的归宿在哪里？她也一脸茫然。
白龙兴再问：“大伦到底到哪去了？”
杨大伦老婆说：“那死鬼拿着发票到厂里去了。”
这样一说，白龙兴就紧张了，杨大伦一定是到厂里闹事去了。他连忙说：“嫂子你别急，我们去找他，你不要想太多。”说完，三人便匆忙的往厂里赶。
杨大伦果然在厂长肖光前办公室闹事。副厂长羊明中、财务科长刘二亨也在场。办公室里的茶几上散乱的放着扑克，每人面前都有一堆大小不等的钱，最小的是十元，以五十元和一百元居多，很明显是杨大伦搅了厂长肖光前的牌局。厂长肖光前的办公桌上搁着那一沓左撇子杨大伦报了几年没有报成的医药发票。发票上压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左撇子杨大伦很激动，不住地喘着粗气，随时都有杀人的可能，厂长肖光前阴着脸与杨大伦对峙着，副厂长羊明中、财务科长刘二亨在一旁手足无措。
见到白龙兴他们来，副厂长羊明中如见了救星一般：“白主任，你快劝劝，要出人命了！”
白龙兴上前抱着左撇子杨大伦，表情复杂地说：“大伦，你要冷静啊！”边说边使眼色叫大张和小李把杨大伦弄出办公室。
大张和小李架着杨大伦往外走，杨大伦朝地上滚：“我活得还像人吗？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老子是工人阶级，连根×毛都不是，×毛还可以挡卵，我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由于是左撇子，他只能用一只手稍作抵挡，大张和小李就连哄带劝把杨大伦弄出了门外。杨大伦的双脚在地上拖着，像要是把他弄刑场一般。
屋子里就安静了，安静得出奇。白龙兴叫了一声：“厂长！”厂长肖光前很痛苦地把右手往下压压：“白主任，你坐！”
白龙兴就坐在肖光前对面。
肖光前说：“白主任，我叫你们管好工人，怎么回事嘛？现在是关键时刻，上面晓得了我们的工人这个素质，还怎么安排，哪个还敢要！”肖光前边说边拿起菜刀观看。
白龙兴低着头说：“厂长，都怪我没有管好。”白龙兴就把车间各人的现状说了，特别介绍了左撇子杨大伦是厂里的功臣，现在老婆闹离婚，家里实在穷到家了。厂长不语，白龙兴又说：“厂长，让我们车间找点活吧，地主也是人啊！
白龙兴惊住了，他本来想说工人也是人，怎么一出口竟成了“地主也是人”？厂长肖光前想了很久，把菜刀和那一沓皱巴巴的发票推给白龙兴说：“好吧，你们接活，注意安全。管理费就不上交了，你们自己把这发票报了吧！”
白龙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忙站起来，说：“谢谢厂长，谢谢厂长！”
五
白龙兴所在的车间是厂里的第四车间，只有四人，虽然是厂里人员最少的车间，但却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可以说，四个人每人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对机械加工中最大的难题，比如精确度等都是由四车间完成的。
第一批活接到后，白龙兴还专门邀上大张、小李和左撇子到厂门口的“口福”餐厅去喝了一杯。
白龙兴还要了一瓶白酒，四个人就喝了起来。
白龙兴说：“我们四弟兄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团结，你们的工作很辛苦，我这个当主任的没有关照到大家，来，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喝了。
由于找到了活，大家比较高兴，气氛就好。
白龙兴就边吃喝边安排工作：“这批活全是技术活，要求高，要我们一个月内完成。当然，加工费也高，如果我们完成了，加工费是四万元。”
大家一听，兴致更高了。
小李端着一杯酒递给左撇子，大着舌头说：“来，杨大哥，我敬你一杯！”
左撇子杨大伦二话不说就干了。小李把酒杯端到嘴边，又放下，拿筷子在一盘辣子鸡里扒来扒去的找鸡吃，找到一个鸡屁股放进嘴里：“当年，我们贺龙拿着两把菜刀闹革命，成功了！今天，我们杨大哥拿着一把菜刀闹革命，也成功了！这啥鸡巴社会，他娘的！”说完就把一杯酒干了。
白龙兴看小李喝得差不多了，怕他闹事，就岔开话题：“四万元我们准备怎么分？”他不等大家说话，又接着说：“除去杨大伦的3000元医药费，我们每人九千二百五十元。”
乖乖，一个月啊，就挣九千二百五十元！
大家更兴奋了。
大张说：“我、小李、白主任，我们每人9000元，剩下的全是杨大伦的如何？”
白龙兴一想，对啊，怎么没有想到啊！
白龙兴和小李马上响应。
左撇子杨大伦说：“同福同享，还是一人一万吧！我那医药费就自己贴了算了！”
白龙兴怕左撇子杨大伦再拿医药发票去找厂领导麻烦，就说：“大伦，你那医药发票和菜刀我暂时替你保管！”
分来分去，结果还是采取了白主任最先说的分配方案。
六
第一批活干完了之后，厂里仍然没有什么破产的动静。
厂长他们就天天斗地主，工人们自然到处自己找活干。
日子就这样拖着往下过。
七
这一天，有关部门终于来人了。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职工会场从来没有今天来得这么齐过，连退休多年的老工人也在儿女的搀扶下来了。
主持人是主管局的一位副局长，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他说：“经研究并报批准，大风市机械厂即日起宣告破产。所有债权债务交由新成立的共享机械责任有限公司负责！”
接着另一位副局长也宣读了一些决定什么的。有资产评估报告，“共享”收购大风市机械厂的决定，等等。
当听到大风市机械厂以评估价一千六百万卖给了共享机械责任有限公司时，顿时一片哗然。每个工人都知道，光四个车间的设备也近一千万，更何况还有这么大的厂房，这么大的地皮，估价至少在三千万以上啊！
主持人叫大家静一静。
接着新成立的共享机械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肖光前、总经理羊大中、副总经理刘二亨一一登场。
肖光前说：“新公司成立后，完全按市场规律办事，公司将优先录用原大风市机械厂职工，对于不能录用的，公司将依据相关政策给予一定补偿后辞退！”
会堂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白龙兴、大张、左撇子、小李坐在一起，当听到这个决定后，大家相互看看，默不作声，左撇子杨大伦站了起来，气匆匆地走出了会场。
八
左撇子杨大伦被抓了。
开审判大会时来了很多人，公诉机关在起诉书中列了左撇子杨大伦六条涉嫌罪状：
1. 聚众闹事。带领工人不按规定超规模越级上访，对大风市的改革开放良好形势造成了很坏影响。
2. 以不正当手段收集假证据。指控称杨大伦花八千元拉拢腐蚀大风机械厂曾经管钱管物的人非法调查机械厂家底，并多次无理诬告十多名厂领导。
3. 企图行凶杀人。指控说，杨大伦多次上访未达到个人难以告人的目的，就用菜刀砍纪委干部等等。只是杀人未遂，但性质恶劣，法官还出示了杨大伦行凶的菜刀。
4. ……
法庭鸦雀无声。
记者忙着摄影、摄像。
坐在原告席上的肖光前、羊大中、刘二亨等十余人面无表情。坐在被告席上的杨大伦目光空洞，看不出任何的心理变化。
每当法官念完一段后，就问杨大伦是不是事实，杨大伦都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霎时，旁听席上骚动了。一人站了起来，两人站了起来，更多的人站了起来……
法官敲着法槌。一下、两下、三下……法官喊静，没人听。
人们都站了起来。
人群中突然打出一条横幅：
工人也是人！
尤其是横幅的惊叹号特别显眼，像是杨大伦用断手臂和着自己的鲜血写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