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龙兴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正准备敲门,突然听到厂长高亢而激昂的声音:“一个六,地主也是人!”
白龙兴就犹豫了,抬起的手就停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厂长他们正在斗地主。自己这个时候进去肯定要扫厂长的兴。他在走廊里徘徊,靠着栏杆点了一支烟。眼光就落在厂部办公大楼前的花园上,花园修得很气派,正中是一个直径三十米的大花坛,花岗石镶座。花坛里移植着一株百年老黄桷树,直径两米以上,它有四支支杆,都在人的一腰围大小。四支支杆分别伸向四面。枝繁叶茂的时候,若一把偌大的华盖,遮阴蔽日,坐在花岗石底座上,人真是爽透了。当初厂长决定花二十万元从大山里买下这株黄桷树,移栽到了厂里,市日报、晚报、电台、电视台记者闻风而动,纷纷写了连篇赘述的报道,一时间,厂子名声大振。厂长也经常在市电视台露面,畅谈保护名木古树对人类环境的重要性。白龙兴当时怎么也不明白,人家黄桷树在山里土生土长百年了,你把它挖出来弄进城究竟是保护古树呢还是破坏古树?但这话白龙兴只是在心里想,没有敢对任何人说。是啊,厂里红红火火,每个职工挣着稳定的工资,拿着不少的奖金,个个都喜笑颜开,再说,花二十万买一株黄桷树,二十万对厂里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厂领导都不操心,自己瞎操心什么啊!后来,厂领导在大会上讲:“我们有些工人素质就是有问题,认为我们花二十万元买黄桷树不值得,真是农民意识啊!今年以来,你们知道厂里效益又增加多少了吗?早就拿回几个二十万了,我们花二十万元买的不是黄桷树,买的正是广告效应!”厂领导这样一说,大家就明白了。白龙兴也暗暗地恨自己素质有问题,岂止有问题,简直是差啊!
白龙兴把眼光从黄桷树上移开,从花坛向四周又有四条青石小径,两边是三层楼高的各种树木。小径幽深而宜人,隔不多远就有一张椅子,还有做成像石头一样的喇叭。坐在椅子上歇脚,听着音乐,是多大的享受啊。尤其是市里的小青年,公园都不去,却偏偏爱到厂区来手牵手的谈恋爱,边走边坐,边走边观看人造假山、瀑布,听着鸟语、闻着花香……
唉!这些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现在呢?好像一下子就衰败了,植物枯萎,椅子破烂不堪,精美的石头也不唱歌了。连厂门口的“大风市机械厂”六个描金大字也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才短短不到十年啊,到底怎么了?
白龙兴摁灭烟头,还是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此时是上午九点半,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
二
厂长喊了一声:“进来!”
白龙兴推门进去就看见厂长肖光前、销售副厂长羊明中、财务科长刘二亨三个人正在斗地主。肖光前面前堆着一把钱,有十元、五十元的不等,大概有小一千了。厂长抬起头,就朝白龙兴喊:“白主任,来,你也来斗两盘!”
白龙兴就急忙说:“你们斗,你们斗!”厂长只是随便这么喊了一句,见白龙兴这么说,就说:“老白,你自己倒水喝!”
羊明中和刘二亨只是用眼瞥了白龙兴一下,就开始专注地看手中的牌了。
白龙兴镇静了一下,就准备给厂长汇报车间的情况,他几次欲开口,肖光前都关注地在打牌,于是他就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在肖厂长右手边,看他们斗地主,准备找机会向厂长说情况。
厂长抓的这把牌不是很好,只有一对A和一个2,上家是副厂长羊明中,考虑了很久喊过没要牌,很显然厂长这把牌是无法当地主的,厂长把头偏向白龙兴:“白主任,我们不要哈,抓不得!”白龙兴不是很懂斗地主,见厂长这么尊重自己,赶快附和着喊过。刘二亨就闷抓了。
刘二亨慢慢理着手中的一把牌,出了一个小3,羊明中出了一个6,轮到厂长时,他在出7和Q之间选择,白龙兴想,按照车间几个同事教自己的打法的话,地主上家是顶家,庄该出Q,只听厂长肖光前音起手落,把一张7拍在桌上:“地主也是人!”
财务科长刘二亨笑眯眯地接了一句:“就是就是!”随即轻轻的把一张9放在桌上。副厂长羊明中马上出一张A,都不要。羊明中出过牌没人要,出3个2带1报单。财务科长刘二亨毫不犹豫拿双王炸了。
这把牌,如果厂长肖光前第一手不出7出Q,财务科长不但炸不出来,撤王都要输,厂长肖光前笑眯眯地说:“狗日的没想到跑这么快。早晓得老子该出Q!”边说边笑,但还是按规矩给了刘二亨二百元。副厂长羊明中也输了二百元,白龙兴看不出来羊明中对肖光前这打法是否不满,白龙兴扫了眼羊明中,羊明中没有任何表情。
接下来这把牌厂长肖光前又不好了,又是财务科长刘二亨闷抓,刘二亨又赢了,肖光前和羊明中各输一百元。
厂长肖光前的脸色就不是很好了,白龙兴看了眼厂长脸色,想说的事情只得吞回肚里。接下来三人闷头打牌,但是白龙兴还是看出来了,刘二亨虽然赢了,是心里高兴,脸上却显出牌赢得很艰难、很无奈的样子。副厂长羊明中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很冷漠。
再坐下去,白龙兴就感到尴尬了。他就说:“厂长,我有个事情本来想……”话音未落,副厂长羊明中说话了:“改天再说好吧!”语气没有任何表情。
白龙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忙,我改天再来汇报!”
肖光前把牌反扣在桌上,望着白龙兴说:“你顺便给张主任、李主任、何主任说一声,现在是非常时期,看好工人别闹事!啊,去吧,工作上的事情改天再说!”
白龙兴就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屋内又传出厂长肖光前愉快的叫声:“地主也是人!”
外面阳光明媚,白龙兴想,祖国肯定处处气象新,天安门广场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响亮,我们的厂长多么高兴,幸福的花儿胸中开放!
白龙兴有气无力地走回车间。大张、小李、左撇子三人也正在斗地主。见他回来,三人马上把牌摔在桌上问:“搞定没有?”又看白龙兴脸色,估计没什么希望,就都不说话了。
白龙兴看牌桌上,各人面前堆了一些零钞。五角、一元的,最大的是五元,他问:“你们打好大?”
“五角!”
白龙兴就不说话了。厂长他们打的是五十元。他含着复杂的心情看了一眼三位同事,就说:“厂长他们忙,改天再说!”
一听这话,大张首先沉不住气了:“白主任,我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要是不赶快接这批话,就真没法活了!”
小李也说:“我也是接了这批活攒点钱好把喜酒办了,我真怕夜长梦多!”
左撇子更来气了,挥舞着半截左手:“老子去找他们狗日的算账!”
白龙兴想起厂长肖光前说的“把工人看好,不要闹事,现在是非常时期”等等就感到压力太大了。
白龙兴同情地望着他们:“把牌收了回家吧!”
三
白龙兴要给厂长说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白龙兴也不明白,红红火火的一个厂子,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行了。
白龙兴走在回家的路上,两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副人人为生活奔波的疲惫样。
白龙兴更不明白,第一任厂长搞得好好的,在工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突然被换掉了。第二任厂长上任一年,不抓生产却专门喜欢陪上级部门的人出国考察啊、到外地取经啊什么的,一去一两月,把厂里折腾得差不多了,居然还上调升官了。第三任厂长又是上级任命的,他比第二任厂长更厉害,既不抓生产,也不抓销售,更不抓技考,每天带着一个女人到各大城市专设什么办事处,于是,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五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分别在省外的五个大城市成了办事处主任。厂长也就每一个月到一个办事处去检查工作了,只两年就把厂里的积蓄彻底折腾完了。这下工人们不服了,就上告,说厂长安排的这五个女人都是他的情妇。告来告去,上面也查了很久,结果仍然不了了之。厂长就调走了,也没见有什么处理。第四任厂长又来了,也是上面任命的。到厂里宣布那天,上面说这是一个能人,把他任命为厂长就是来带领大家改变现在这种落后面貌的。第四任厂长上任后,果然作风泼辣,把所有的家底彻底清查了一遍。当看到厂里只能艰难维持生计时,他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是重新任命中层干部,还宣布要下一批人。弄得厂里人人自危,都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去保这个位子。白龙兴就送了厂长一万五千元才算保住了这个车间主任。最后,厂里没有一个人下岗,也没有一个人调换工作岗位。第四任厂长就这样扑腾来扑腾去的搞了一年,也调走了。
现在在位的是上面任命的第五任厂长肖光前,他来了之后,变卖了几样设备,原来买的140多万,只45万就卖了。他召开了一个中层干部会,要求各中层干部管好自己手下的人,不能闹事,也不能瞎折腾,说厂里已向市里报告要求破产,厂长还读了《破产法》,人人听了心里都有一股暖流,《破产法》好啊,党和国家没有忘记工人啊!
但是等了半年多了,也没见上级来宣布公司破产,也不知道对工人如何安排。大家就都这样在厂里耗着,也不知道要耗到猴年马月。
唉!白龙兴丢掉烟头,大脑一片混乱,他干脆就坐在了家属小区的草地上,想心事。
自己这个车间主任当得真是窝囊。他愧对大张、小李、左撇子啊!尤其是左撇子,是厂里的元老、功臣啊,为了搞厂里的一项技改,把自己的右手整个手掌都丢失了,活生生的被齿轮吞了,惨不忍睹啊。第一任厂长便亲自把他送到医院,在床边守了个通夜,厂长和左撇子抱头痛哭。
当然那时左撇子还不叫左撇子,叫杨大伦,他边哭边搂抱厂长,可是抬起的只有左手了,厂长也伤感得不行,两人就这样搂抱着鼻涕眼泪的糊了一身。
厂长还叫自己老婆炖了老母鸡送到医院给杨大伦补充营养。
出院的时候,厂长亲自送了一些蜂王浆一大堆什么的到杨大伦家里,厂长掏了五百元钱给杨大伦,说:“这是我一家人的心意,你自己买点营养品吧!”感动得杨大伦老婆也在一边不住地流泪。
杨大伦的老婆是母老虎,把杨大伦管得很严。杨大伦烟瘾很大,每天一包半,抽两元五角一包的“美女”,老婆只允许一天一包,就给他每月按计划买烟,把杨大伦的烟瘾硬是控制了下来。在生活上,从来看见杨大伦的老婆都是风风火火的,她从不轻易感动。有次有个副厂长带杨大伦出了差把自己住四星级宾馆的梳子送给了杨大伦,杨大伦欢天喜地的把精美的梳子交给老婆,本想讨老婆欢心,没想到遭到老婆一顿臭骂:“狗日的贱骨头,一把梳子就乐成这样!”
这样一个母老虎居然被厂长的一只老母鸡和一堆蜂王浆感动了吗?当初白龙兴也不理解。后来,杨大伦老婆说了一句话:“你们厂长啊,跟我们真像一家!”
厂长把杨大伦的住院医药费批报了。可是,杨大伦后来的伤口发炎,断断续续自己就医,累计起来也有3000元了,厂长签了字报销,可是第二天却换厂长了,新厂长根本不给报,现在发票还在杨大伦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