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告诉他,老师说今天晚上可能有雨。叶德厚老汉不相信:“老师怎么知道?”孙子说:“天气预报了。”叶德厚老汉再问:“啥叫天气预报了?”孙子说:“老师说,电视上说的。”
电视?叶德厚老汉就迷糊了。山脚下只住了三户人家,没有哪家有电视。刘老大家买了一个收音机回来,在街上还叫得好好的,一回来,没有声音了。那天晚上叶德厚老汉去听稀奇,可是听见的全都是吱吱的声音,像耗子在互相撕咬。刘老大气得大骂:“妈的,买了个歪货!”第二天去街上退货时却又叫了。
傍晚,果然下雨了。叶德厚老汉感叹预报真准。先是打了一阵雷。这雷来得凶猛。咔嚓嚓!叶德厚老汉连忙把躺椅搬到阶沿上,坐着认真地看。雷声一来,雨点也就跟着下来了。雨点砸到地上,溅起不少灰尘,淋得小鸡扑棱棱的往家跑,叶德厚老汉笑呵呵地看着。突然,一个闪电,像把天都撕裂了一样,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爷孙俩找出家里的盆盆罐罐,接住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才上床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见猪打圈门的声音,还听见耗子在水里唧唧的叫着,水声哗哗的。
叶德厚老汉一惊,莫非趁着大雨有人偷猪?如今的山村,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偷盗日益猖獗。一拉电灯,居然不亮。就在枕下摸电筒。
打开电筒,叶德厚老汉大叫了起来:“铁蛋,铁蛋,快起来,涨大水了!”
水已经淹住了床腿,还在慢慢往上涨。铁蛋也穿着短裤爬起来,拉着爷爷的手往猪圈走去。那只过年猪前腿趴在圈门上,屁股以下淹在水里,猪圈边上站着那几只鸡。两只耗子往猪身边游过,向猪圈墙上的一个通风小孔逃命。
铁蛋拉着叶德厚老汉,身子不住地抖。水已淹到铁蛋肚子。叶德厚老汉拉着铁蛋,好不容易拉开大门,外面已是一片汪洋。爷孙俩四处看,就看见了存放粮食的扁桶。连忙招呼铁蛋:“快,爬上去!”
铁蛋搬来梯子,把爷爷往上推。两人在扁桶上抱成一团。水慢慢地往上涨,叶德厚老汉开始颤抖。都只穿着短裤,大雨一来迅速地降温了。叶德厚老汉无端的悲从中来,说:“铁蛋啊,爷爷死了你就去找你爸爸,他在街上,很远的地方,找到他你就不要再回来,就住在街上。”铁蛋哭着说:“我不要爷爷死,我不要!”
叶德厚老汉交代铁蛋:“等水涨到扁桶一半的时候,你就游出去。可能要游很久,你趴在木脚盆上游,那样用不了多少力气,游出去找你爸爸。”
叶德厚老汉悲壮地做着交代。这时,黑暗里突然传来突突突的声音,有人高声喊:“叶大叔,叶大叔,你在哪里?”叶德厚老汉听出来了,这是村长的声音,就想,未必村长大呼小叫的也在找高处逃命吗?未等叶德厚老汉回答,又传来几个人同时的喊叫声:“叶德厚、叶德厚!”
突突突的声音已到了门外。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强烈的电筒光在照射。一股巨浪冲来,把扁桶掀得一摇。叶德厚老汉和铁蛋赶忙回答:“我们在这里!”
村长惊奇地大叫:“县长,县长,他们还在!”几个武警战士迅速游了过来把爷孙俩弄上救生艇。
救生艇上另一个人已经瘫软了。他就是乡长。被叫着县长的人黑着个脸:“刘大伦,要是出一个人命,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叶德厚老汉爷孙俩被直接送进了县城招街所。县长到了县城才稍微缓了一口气,招待所长一直跟在县长后面,低眉顺眼的。县长突然说:“还不快去找点穿的!”所长说哦,马上去。乡长王大伦马上接话,我马上买。话未落音,跟在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就往外跑了。
叶德厚老汉突然就打了几个喷嚏,像是传染,铁蛋也跟着“啊嚏啊嚏”的打了起来。县长一惊:“马上送县医院检查!”
穿着新衣新裤的爷孙俩被送进了县医院。院长亲自上阵,又是照片、又是查血的忙活了好一阵,最后结论,感冒!院长又亲自开了一堆治感冒的药,耐心地交代这个怎么吃,那个怎么吃。小孩吃多少,大人吃多少。
叶德厚老汉和孙子被安排进了县招待所的标间。这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儿子和儿媳妇以前说的“你根本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意思,确实,要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把他叶德厚老汉关上三天三夜他也想象不出眼前的景色。走廊里铺着地毯,红红的。要在农村,这样的过道上应该堆满了锄头什么的。房间里又是另外颜色的地毯,脚踩在上面,软软的。墙上雪白,只挂了一个空调,一个壁灯,要在农村,早挂上了斗笠,红辣椒,甚至镰刀什么的,满满的一墙。叶德厚老汉看得一脸不知所措。
服务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看上去只十七八岁,身材瘦高瘦高的。叶德厚老汉不仅替她担忧,看她瘦成那样子,怎么能够打谷,农村那一套活路她怎么也拿不下来,将来怎么找婆家哟。
服务员并不知道叶德厚老汉在为她的人生大事操心,很热心地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还重点演示了一下空调怎么用。拿着遥控器教他们如果热了就接按这个,听见“杯”的一声就可以了。边说边按,果然“杯”的一声,出来的就是冷风,凉悠悠的宜人。又说,如果冷了就按这个,只听见又是“杯”的一声,出来的就是热风了,服务员自己却先笑了,说当然这个季节不需要热风。说着就把空调关了。
又随手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台晚会,那声音,那穿的之华丽,叶德厚老汉无法形容。很快,另一个服务员又端来两碗肉丝面条,让爷孙俩快吃,吃了睡一觉,离天亮不远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传来敲门声。叶德厚老汉惊醒了,惊醒后就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睡在这里?慢慢地回忆,这样吃住下来,每天怎么也得二三十吧!这不是烧钱吗?连忙起来穿上衣服,又拉醒铁蛋,用手指门。敲门声仍然继续。服务员在门外说:“大爷,你们洗一下就下来吃中午饭了。我在楼下等。”
叶德厚老汉惊慌失措,连忙拉着铁蛋走进卫生间,看见一个像脸盆的上面有个铁脑壳,左弄右弄,好不容易弄出水来,就用手捧着在脸上搓。
楼下大厅已经摆了五桌。天,都是些什么哟,叶德厚老汉只认得鸡、鸭、鱼和一些素菜。没想到的是县长亲自作陪,还坐在了叶德厚老汉旁边。这让叶德厚老汉很不自在,他一上桌就瞄准了桌上的一碗红烧肉,亮亮的,肥肥的,看着就咽口水。他使劲给铁蛋递眼色,要铁蛋注意那碗好东西。
吃饭前,县长讲了话。大意讲了三层意思。一是说今年的洪灾百年不遇,全县损失巨大,有几个乡镇政府都淹了,无法正常办公。二是全力抗洪抢险。首要的是人不能给淹死,现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其次是抗洪抢险抓重点,先要把乡镇政府搞好,恢复正常办公。最后是等洪水稍退,就尽快进场清点被淹灾民幸存的财物。三是妥善安置灾区受灾群众的生活。直到恢复生产。
县长话音刚落,很多乡镇长都表态说,坚决落实县长指示。
叶德厚老汉一动筷子就伸向红烧肉。县长看见了,连忙把红烧肉端到他爷孙面前,叶德厚老汉露出憨厚的笑。县长更加关切地劝:“不要急,慢慢吃!”叶德厚老汉却突然说:“吃了我们就回去,这里我们住不起,也吃不起。”县长一愣,愣过后,就笑了:“叶大叔啊,你回哪去?你的房子天亮就被水淹垮了!”
一听这话,叶德厚老汉哇的一声就哭了,铁蛋也跟着号啕大哭。想想自己都七十多的人了,如今居然无家可归,除了哭,叶德厚老汉没有别的办法。县长也马上严肃了一张脸,用手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地说:“叶大叔,你的房垮了,政府给你修新的。你的粮没了,政府给你救济。在你新房没修好之前,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吃在这里。不要你一分钱!”
叶德厚老汉终于听明白了。明白后,眼泪就更加止不住的往下流。县长又拿餐巾纸给他擦眼泪,县长很少吃菜,只是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肥肥的扣肉。
在等待回家的日子,爷孙俩是幸福的。每天想睡就睡,想上街上街。饿了就直接到餐厅去吃饭。光是早餐就有五六样。最重要的是知道了什么才是享受。比如解大便,这是叶德厚老汉最喜欢的,坐在上面,也不麻脚,想多久就多久。再一个,就是洗澡,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洗热水澡,想洗多久洗多久。
没事的时候,爷孙俩就上街耍。街上真是一尘不染,到处都有树木、草皮。特别是公园里面,到处都有唱歌的,拉二胡的,跳舞的,闹热得不行。叶德厚老汉开始理解了儿子为什么不再回来。
幸福的生活总很短暂,爷孙俩就要搬回家了。走的那天上午,县长又来了,并在招待所为全县最后一批回搬的十七个灾民送行。县长又坐在了叶德厚老汉旁边。这次的气氛显然很好,县长兴致很高,还举杯喝了酒,并当场解决铁蛋的学杂费的问题,解决爷孙俩一年粮食问题。县长笑眯眯地问叶德厚老汉有什么感想。叶德厚老汉想了很久,他还不知道说感谢党中央、感谢国务院的话。县长笑眯眯地盯着他。乡长在一边递眼色,希望叶德厚老汉说点感谢什么之类的话。叶德厚老汉说:“有一点我没弄清楚。”县长问:“什么?”乡长脸都变了。
叶德厚老汉说:“我天天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每天晚上都说局部地区有小雨,局部地区天天下雨,不是天天都得躲水吗?”叶德厚老汉的一番话把县长逗笑了。县长很耐心地给他解释什么是局部地区。
最后,县长笑眯眯地问叶德厚老汉还有什么要求。叶德厚老汉脸红了一下,看着县长的脸色,县长仍是笑眯眯地鼓励他说下去,叶德厚老汉就说:“我想要一个电视!”
说出这话后,叶德厚老汉自己就吓了一跳,感觉县长本来和自己不带亲带故,却给了自己穿的吃的,真是菩萨啊。一旁的乡长也是满脸通红。没想到县长却爽朗的一笑:“杨所长,上次招街所淘汰下来的旧电视还有吗?”所长马上跑过来说都堆在库房里。县长指示:“挑一台最好的给这个叶大叔,弄个锅盖,不然看不清楚。”
回到家后,叶德厚老汉真是喜出望外。在原来的地基上,重新修了新房,比原来的稍微大一点、高一点,全部是石头砌的墙,石头之间还用水泥勾了缝,上面是新的瓦和旧的瓦互相搭配,盖得很密实。乡上随同来的工作人员还马上安上了锅盖,电视一开就出影出音了。
这一年,爷孙俩真的是过了一个好年。吃穿不愁。叶德厚老汉只是清理稻田。孙子铁蛋只管读书。
第二年,粮食又减产了。第三年情况更加恶化。原因是洪水把沙、石、土块冲进了田里,改变了土质。再加上年岁越来越大,做不动了就撂荒了两亩稻田。收获的粮食爷孙俩糊口都不够。他找到乡上,要求解决铁蛋的学杂费。乡长问:“今年又受灾了吗?”叶德厚老汉一脸窘相。
乡长就开始耐心地做他的工作:“不要什么事都依靠政府,灾后重建的事情很多,灾民自己也要自救。你想想,政府给你修了新房,给了你电视,这些都不说了。是政府救了你的命总是事实吧?不是政府你早被水冲走了。政府不要你感恩,可是你也不能给政府添乱啊!”乡长句句在理的话,说得叶德厚老汉无地自容。想自己确实太过分了。
在回家的路上,叶德厚老汉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到天黑,他才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回到家后就病了。
铁蛋正是初三,是耽误不得的时候,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叶德厚老汉常常就是吃铁蛋早上预留的剩饭。吃得眼泪汪汪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挨多久,自己如果死了,铁蛋会怎么过。
躺在床上,叶德厚老汉就看电视。最爱看的还是天气预报。他想好了,如果再来一次洪水,就把铁蛋送上房顶等着,自己悄悄溜下来……
叶德厚老汉盯着电视看,仍然是局部地区有小雨。就问做饭的铁蛋:“乖孙孙,听说预报没有好久发洪水?”
铁蛋答说:“最近都没有洪水。老师说,可能几年都不会发了,爷爷你放心,我们再不会被洪水冲走。”
叶德厚老汉就自言自语,开始嘀咕,为什么不来了呢?突然开始大笑,笑一阵又哭一阵,只反复的就那么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