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以后,米建国才明白,人的理想是分阶段性的。严格说来,那不叫理想,叫短期目标。只有一步一步的把目标实现了,才有可能实现理想。但是,命运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时候,你没有设计的理想,却偏偏从天而降,这就是人生的无常。
那时候,米建国的理想是当大队长。那时叫大队,比如红旗公社向阳大队之类。大队长,顾名思义,就是全大队最大的官。每天早上,大队的广播就响了。喇叭是挂在村口的大黄桷树上的,这是全大队最集中的地方,喇叭一响,各家各户就开始做早饭,炊烟在整个村子升起,空气中就突然的热闹了起来,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饭是简单的。几根煮红苕或是一碗咸菜汤就对付过去了,就是吃这样简单的早饭也要抓紧。如果不抓紧,耽误了出工,就得扣工分。扣了工分,年底就要少分粮食,本来粮食就紧张,再少了工分,那日子就更加清汤寡水的了。
工分就是农民的命。也是体现农民自身价值最直接的表现。一个人每天工分的多少,决定这个人干农活的技术水平。相当于今天的专业职称。
决定这一切的人是谁呢?大队长牛兴田!牛兴田在喇叭里一吼:“男劳力挑上筐,女劳力拿上锄和铲,上午去修水库,马上到黄桷树下集合!”
于是,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拿着干活的农具往黄桷树下赶去。各家的小孩也背着书包陆陆续续的往大队小学走。大队长就站在黄桷树下,很悠闲地卷一只烟,很耐心的样子,掏出一个小作业本,撕下二指宽一条,把烟叶反复地卷,又用舌头舔了一下,就算粘好了烟,再把烟装进一个小竹管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叭”的一声,把烟点着,这时有村民马上凑上去,一脸媚笑:“大队长,我借个火!”边说边用含在嘴里的烟去接牛大队长的打火机。牛大队长待对方吸燃后,吐一口口水,笑眯眯地骂一声:“狗日的,以为打火机是集体的啊!”牛大队长的打火机是他城里的一个亲戚送给他的,这是牛大队长的心爱之物,骄傲之物。农民们用的都是火柴,只有牛大队长用煤油打火机点烟。有次公社副书记想要牛大队长的打火机,牛大队长开完会就走了,连饭都没有吃公社食堂的。再去公社开会的时候就不带打火机去了,对那个副书记说:“打火机丢了!”说得一脸悲戚。副书记也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打火机啊!只有在大队,牛大队长才随时使用自己的打火机,可每次都有人来蹭火,牛大队长老是那句话:“狗日的,你以为打火机是集体的啊!”
烟抽得差不多了,牛大队长就开始分工:“米六高,你带几个男劳力专门负责担泥巴,一天每人记十二个工分。王秀芬,你们几个妇女负责挖土,每人记九个工分。罗三节,你们几个老年人负责装土、修修箩筐什么的,每人记八个工分。”
都说好。大队长又骂一句:“狗日的,都不准偷懒!”
都说大队长放心吧,我们不偷懒。
牛大队长又补充一句:“哪个龟儿敢偷懒,老子扣他工分。杨会计,你盯着点!”
米建国看见大队长这么威风,就在心里想,自己以后要是当上大队长多好啊!随时都是一呼百应、指哪打哪。
每年年终,集体都要会一次大餐。把生产队的鸭子杀一些,每家去个代表。只有大队长家全部可以到齐。那真是全大队的盛宴啊,除了每家的代表,还要安排很多人去一起吃,安排谁也是大队长说了算。他说:“杨歪嘴,喊你老婆去帮着扯鸭儿毛!”杨歪嘴就笑得更加灿烂了,马上回答:“好好,没得问题!”因为要做这么大一场盛宴,是很复杂的一次工作,少不了打杂的。都愿意去打杂,常年累月清汤寡水的日子,每人肠子里早就没有油珠珠了,都想趋着去吃这么一顿难得的好伙食。打杂的也可以一同去吃,相当于现在的什么特邀代表、列席会议人员什么的。虽主不了正,其他待遇也差不到哪里去。
米建国也参加了一次盛大的宴会。有年,放了暑假,米建国的爸爸提了一斤红糖找到大队长,要求让米建国去放大队的鸭子。挣工分也要走后门的,特别是小孩子要挣上队上的工分很难。牛大队长想了一会就说:“好吧,就让建国和我家二娃一起去放吧!”就这样,米建国挣了工分,放一天鸭子是三分工,米建国十分喜欢放鸭子,和牛二娃每天跟着三个大人走南闯北的。三个大人中,一人负责挑鸭棚子和煮饭,一个负责把鸭队伍带到下一个地方,一个负责在最后收尾,分工很明确。米建国和牛二娃就负责中间,手拿一根竹竿,竹竿上缠了点花布,招呼着鸭子不要乱跑,每到一个地方后,就住一个晚上。这时候,米建国的任务就重了,特别是中午,把鸭子放到一块稻田后,两个大人就在鸭棚子里睡觉,只指使米建国去守好田埂。他们一般不指挥牛二娃,时常吃饭的时候就争着给牛二娃找老婆,可牛二娃偏说:“我以后要我爸爸给我找个老婆!”
米建国戴上斗笠,就坐在田埂边。田里的水稻已经长到自己的脚弯这么高了。头上大太阳,地上热气蒸,热得很。米建国还不敢乱跑,大人说:“鸭子我们数了个数的,跑丢了一个就扣你工分!”
这时候的米建国特别羡慕牛二娃。谁叫人家爸爸是大队长呢?
鸭子还没放大,就开学了。米建国和牛二娃又回到了学校,大会餐的时候,大队长说:“老米,晚上叫建国一起吃饭!”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大会开完后说的,开大会都是晚上开,这样不耽误农活。会一开完,大队长就宣布了明天吃大餐的决定,接着又点了打杂的人。最后才点了米建国。其他同伴都羡慕得不得了。当时,米建国正和小伙伴坐在角落里打瞌睡,那时候根本没有家庭作业。一个同伴听到消息后,拐了他一肘。米建国才知道自己要和大人一起去吃盛宴。那一刻,米建国真感觉大队长是世界上最好最亲的人。
当然,更多的认为,牛大队长本领大,威望高,处理事情有一套,把农活安排得细,把纠纷也处理得好。农村的婆娘关系很不好处,动不动都有吵架的斗嘴的,甚至还有打架的。一吵起来、一打起来就乌烟瘴气的。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拉也拉不开。每到这时就想到了牛大队长。于是,脚快的就去喊牛大队长来处理。
很快人群就有人喊:“大队长来了!”都往外看,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顿时有了主心骨。
牛大队长果然来了,来得并不是很匆匆,像在散步,又像在欣赏风景,还没到,声音就到了:“热闹啊!”
婆媳听见牛大队长声音,都赶忙住了嘴,住了手。争着迎上去告状。
牛大队长一挥手,都回去吧,明天还要出工。围观的人磨磨蹭蹭的走了,虽不舍,但不敢违抗大队长的话。
牛大队长仍然悠闲的先卷一支烟。不说话,认真地卷。也不说婆媳谁对谁错。烟卷好,掏出煤油打火机,点燃,吸一口,又吐一口口水,才说:“你们都进屋吧,我给你们调解调解!”
进屋后,婆媳还是那一套,各说各的。牛大队长对屋子的男主人说:“看来,这事麻烦,要慢慢来,你快准备晚饭吧!”男主人就四处看,望见了腊肉,就割下一刀。望见了生蛋母鸡,也来一只。男主人在做这些的时候,牛大队长就说:“不要急,你们一个一个慢慢说。”
直到好菜端上桌,牛大队长还没有解决问题。而是望着男主人:“没有酒?”男主人就脸红了,说过节打的三斤红苕酒喝完了。牛大队长也不生气,就说:“叫勇娃子去我家拿。”男主人的儿子勇娃果真就跑去把酒拿来了。
牛大队长反而却像了主人:“来来来,都坐起,先吃饭!”婆媳畏畏缩缩的也上了桌。看见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摆在了桌上,心就痛了一下。牛大队长可不管这么多,倒上酒,和男主人喝了起来。又去夹鸡腿,一口咬下半边,婆媳的心又痛了一下。待酒足饭饱后,牛大队长说话了:“我说老李,你这个男劳力怎么当的,家里每天这样吵吵闹闹的,你还每天挣十个工分?”男主人老李就低下了头,拿眼去剐自己的老婆。牛大队长站起身,拍拍屁股,又说:“哪个人不会老?”边说边往外走,一家人连忙往外送,送到门口,牛大队长又站下了:“老李,你家的问题,我调解好没有?”
一家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望着牛大队长。牛大队长继续往外走:“如果没调解好,明天晚上我再来!”望着牛大队长的背影,都说调解好了,调解好了,大队长,让你操心了!
从此,这类事情就不再发生了,如遇婆媳吵架,只要有人喊一声,大队长来了!就都哑然了。
转眼间,土地下放到户。大队长也不叫大队长了,改叫村长。大队也不叫大队了,改叫村。都说,这叫法好。村长、村长,一听就像当官的。
改叫村长的时候,米建国去当了兵。牛大队长因为年龄等原因也不再是村长。村长由四十多岁的李贵洪担任。
米建国在部队干了五年,没有转成志愿兵,又回到了村里。干了几年农活后,很快的结婚生了子。他再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了。他的理想一个一个破灭,当大队长,他年龄还小,等想当时,又不叫大队长了。他看见村长李贵洪干得很吃力,没有了集体财产,再也没有人关心集体的事了。每年光是收各种税费,李贵洪就磨破了嘴皮。米建国想,世界怎么变得这么快呢?以前的大队长多威风啊!
变得更快的还在后面。农民都不安心种田了,跑得动的都往外跑。当然,这种变化,最先知道的应该是米建国,他不是一般的农民,他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几年兵真的没有白当,天南海北都有他的战友,这些变化,通过电话,通过信件,甚至通过好久才难得一见的各类报纸早已传到米建国耳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农村突然就变得异常萧条了,年轻小伙、姑娘先试着往外跑,过年一回来,语气也变了,服装也变了。变得更多的是思想,大讲外面是如何的好。农村人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些吃的,一些穿的,虽然廉价,但在农村却是极度的时尚,还有一些闻所未闻的见闻,如公园、如高楼、如大厦、如电梯、如游泳馆、如溜冰场……天啊,外面究竟是什么世界?每一个回村过年的人,都带着自豪的心情无限地放大着幸福。而对打工的艰苦,却毫不在意。是啊,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种庄稼、比修大田、比打大石头还费力的事吗?肯定没有。于是,外面成了人人向往的天堂。
每回来一批人,临走的时候又带走一批。
村里真是不像村了。米建国也和老婆商量准备过完年就去东莞。他的一个战友家开了一个厂,让他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