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公馆。
浓黑的树影里透出亮光。
孔希蒲倚着丈夫说:“马尔顿来了电话,他说今早在拍卖场上看见你,还有夕芝姐也来了!”
“哦,是她!”他恍然道。应该说尽管她不涂口红,戴着大墨镜,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你们没见面吗?”
“她避开我,他也一个样!”他摇了摇头。
她嗔笑道:“你回来也不给我说!”
“为了你的安静!明白吗?”他指了指妻子隆起的肚子说。他记住预产期,快了。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大意不得。
“她在这个时候踏入香港来?”她有点替陈夕芝担心。
“你放心好了。她很有眼光,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希伦也很有胆识,她渐渐成熟了,处事也理智了许多。”他将今早投标地皮的事详细对她说了。
哦!她心里对杜尼斯打了个问号。
“马尔顿留下电话号吗?”
她摇了摇头,说:“他只是说同夕芝一起住在酒店里,他俩同居。”她如实地说。
他默然。她是为了他才跟马尔顿同居的。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他全都往好里想!
“马尔顿说今晚来探望我们,还说一定会来。”
他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正八点。
吃过了晚饭。
马尔顿来了。
人们都惊讶地望着他身旁的美丽的女人。
“陈蓉姐,你好!”孔希蒲高兴得几乎喊了起来。
“你该叫我表姐了,希蒲。”陈蓉亲切地握着她的手。
“表姐,我是希伦。”孔希伦有点肃然地说。
一向乐天的她,不知怎的见面竟有点拘束了。她头一回同陈蓉见面,也许是对方独具的秀美潇洒及悲惨的传奇,使她引起了同情和尊敬。
“表妹,你好!你比我想象中的希伦还漂亮。”她微笑着。
“表妹夫,你好!”她主动地上前对何大伟说。
“夕芝,你好!”何大伟握住她的手。
陈蓉暗自舒了一口气。她挽着马尔顿的手臂,朝众人行了个鞠躬礼,表示了由衷的感激,也表达了她内心深处久久藏着的东西。她一直担心的见面时的难堪忧虑也算是过去了。
孔希伦眨巴着那双大眼睛,莞尔一笑,打趣说:“马尔顿,你站在这里算什么人?”她很久未见他的面,很想逗弄这个愣头愣脑的美国小子。
“你知道,我一向都是倒桃花运的人。”他摊开双手,叹了口气,“我最大的愿望是想当你的表姐夫,唉,身不由己呀!”
陈蓉瞪了他一眼,嗔笑道:“你想啦!先当个后补吧!”
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团聚的气氛一下子显得轻松随便了。
陈蓉高兴了,脸上绯红,显得更青春漂亮,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跟着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然后,孔希蒲宣告各人拿出最好吃的东西给表姐洗尘。
当然是孔希伦先上了。“蛋糕!”
“呀,你事先都准备好了?”孔希蒲惊异地说。
“当然,当然!”她说。这蛋糕是给杜尼斯做的,这小子今早投标背信弃义抬杠,她给取消了。
陈蓉尝了一口,喊道:“真好昧!”
“孔希伦造。孔家专利权。”马尔顿正言道。
“请尝我的甜酸菜!”孔希蒲认为吴养叔家醃的甜酸菜好吃极了,便捧了出来。
陈蓉放入嘴便笑道:“与众不同,极品!”
末了,何大伟端出一只土里土气的纸盒,打开盒盖子说:“鞋底饼!”这是当年广州有名的土特产,样子像块鞋底板。
“呀,你从哪儿弄来的!”陈蓉惊叫了起来。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他说的是真话。但他取巧用本地的杏香老婆饼来冒充,反正饼样相似。
“有好几年来吃过这样的鞋底饼了!”她边吃边说,神色有点黯然。
这是当年他俩从广州逃港时随身带着的干粮。白天躲在山上草丛中,这饼很顶饿。后来,饼吃光了,肚更饿了。她在丛林里对他说:“世界上最好吃的是鞋底饼!”他记住了这句话。
“是有好几年了啊!”何大伟说话的声音里含着悲凉。
这时候,陈蓉一下醒悟过来,说:“马尔顿你没吃过呢!”接着又问孔希蒲:“希文妹呢?”
“她忙着做生意哩!很少回家吃饭。”孔希蒲回答。
“哦,这样勤力,钱该她赚了。做什么买卖?”她询问道。
“听说是个通讯卫星上天,偏门生意。”孔希蒲介绍说。
“我知道,这还是马尔顿给拉的线,敢情给办成了!”陈蓉咧嘴笑道。
马尔顿点点头说:“OK。”他慌忙咽下嘴里的饼块,说,“这个通讯卫星很便宜,半价,希文很大胆,交给中国公司发射,费用又便宜了三分之二。她呀,灵敏度极高,什么电脑也比不上。”他故意朝孔希伦努了努嘴,你这位电脑专家!
“你还有什么不好听的话,说出来呀!”孔希伦笑道,“活该你当后补,最好一辈子当下去好了!”
“阿门。这比癌症还可怕!”美国人抱住金发头喊道。
孔希伦饶了他便告辞了。
孔希蒲拉着马尔顿到花园里漫步。
屋里只剩下何大伟和陈蓉了。
灯光下他俩默默地相互凝望着。千头万绪。千言万语。
“我对不起你……”他睁着一双泪眼。
“不要提起过去,不要。”她用手捂着他的嘴,深深地感到 一阵心灵的凄楚灼痛。她强忍住泪水,把它咽了下去。
“你离开香港一直住在美国吗?”何大伟凝视着她的大眼睛问。
“是的,我发觉美国这地方还适合我。”陈蓉点点头,坦诚道。
“香港不好吗?”何大伟轻声问。
“不。不适合我。”她摇摇头说。
“我明白。”他垂下头,“没回北京吗?你爸爸来过,我见了他。双亲很想念你。”
“我想把妈妈接到美国去,那地方她会住得惯的。北京留下的伤痕太多了。我不打算回去,没想过。”她黯然伤神地说。
他心里明白,北京胡同里留下他俩青梅竹马的笑声,漫步街头的脚印,长城上迎着朝霞的身影……这一切都已成了心灵上的伤痕啊!
“尼杰克对你可好吗?”他忍住了欲往外涌的泪水,岔开话题问。
“很好。美国人坦率,合得来,我感谢他的支持。”她点点头说,“我回报了,帮助狄根财团开辟了中国市场。尼杰克俨然一个中国投资的权威,白宫有关中国商业的事经常咨询他。”
他想了想,又担心地问:“你今后打算怎样?留在美国?”
她突然笑了起来,眨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说:“我没有将来,也不去想将来,没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他凝望她。她还是像过去一样的美。
“未来?我不想自己欺骗自己。”她漠然地说。
“马尔顿对你好么?”他关切地问。
“很好,我们早已同居了。”她嘴角掠过一丝笑容。
“我知道,你是为了使别人好过!”何大伟有些内疚地说。
“不。我自己需要。”她淡然地说。
“你是为了我……”他深感内疚。
“不。我自己需要。”她固执地说,“活着对我来说已足够了。我还需要什么?想做就去做。”
他感到她的话弥漫着一种可怕的绝望的阴影。
“你这回来香港住多久?”他有意岔开了话题。
“随时走人,明白吗?我此行为狄根财团捞一笔,趁低吸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千载难逢。香港前景,众说纷纭。但谁个肚里部明白,在香港问题上,伦敦只能跟着北京走,别无出路。人之常情,要体面退出,免不了有点靦觍忸怩,甚至撒娇做鬼。现在不是在扭着吗?往后还会做鬼呢!你相信吗?”她竟然侃侃而谈,很少见。
“马尔顿有福气,尼杰克很走运!”他禁不住叹道。她随着感情走,仿佛什么话都听不入耳。
“信缘分吧!”她心里感到一阵凄然。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我表妹希蒲为人很好,很善良,很爱你。真的,你太幸福了,应该珍惜这份爱情。人生很难寻找到这样纯真的爱……”她睁着泪眼,凝望着他,随后又微微一笑,带着泪水的微笑。
他感到一阵茫然,呆呆地望着,心灵早给痛苦的绳索紧绷得发痛了。
“大伟,你吻我一下,拥抱我一下吧!”她哽咽着说。
他轻轻地吻了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了烫热 的手臂。
窗外,月亮从云层里探了出来,朦胧的光,朦胧的天,朦胧的地……
她明白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他明白过去了的不会回来!
月光下,孔希蒲同马尔顿漫步在花园里。
“希蒲,我一直在想你。”他真诚地说,“我知道这不应该,很不应该!”唉,难得有今夜这样宁静的机会。
“我知道。你就不要想了。”她低下头说,“你俩很合得来,你很爱她。”
“我爱她。我们同居得很愉快,她比我懂得生活。有时她是个妻子,有时像姐姐,有时又像妈妈,唉,最终是位多面体的同居者。我发觉,她并不止于美国式的同居,也许她允许德国式的,一同居就可以同居十年二十年,没有约束,也没有孩子。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善良的女人!”接着他给孔希蒲谈了她全力帮狄根财团进人中国市场的事。看得出来,他脸上的沾沾自喜表明了他也获利丰厚。末了,他满脸愁云,说:“这回来香港,是她自己要来的,我担心死了。”
“为什么?”她吃了一惊。
“梁松还逍遥在外,他会放过她吗?唉,她却满不在乎,我能不倍加小心么?”
她睁大着眼睛说:“那请她到我家住呀!”
他连忙摇摇头说:“她不肯的。她的脾性就是不要烦别人。你知道,什么大小事情她都忍受下来。用中国老话说:
宰相肚里可撑船。”
“尼杰克知道她来香港吗?”
“当然知道。”他点点头说,“狄根财团进入中国市场,狄根股票上涨,在纽约引起了震动,尼杰克因此升任财团总裁。他很信任她,完全信任。”
接着他介绍了财团的中国计划,一个庞大的投资香港、内地计划。经过财团董事局的质询通过,由她主持中国计划。这个中国计划由财团的亚太计划中独立出来。
见天气有点冷,马尔顿便扶着她进屋里去了。
孔希蒲得陪陈蓉到楼上见父亲和爷爷。
趁爷爷还未步出客厅,孔希蒲挽着她的手臂,低声说:“表姐,你到我们家住几天好吗?”
“在酒店方便点,稍后再看看吧!”她不忍心拒绝她。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就喜欢上孔希蒲,这是一个纯情贤淑的女人。没想到她竟是自己的表妹,她自是从心底里高兴了。
“不,你还是回来住好。”孔希蒲执拗地说。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她猜想马尔顿给她漏了嘴。
“看在妈妈份上,我也不能没有了你啊!”孔希蒲有点哽咽地说。
“希蒲,别这样……”
孔希蒲伏在她肩上呜咽着。
她搂着孔希蒲,轻声地说:“别哭了,你得小心照顾好怀里的孩子,千万不要伤心,明白吗?”
她俩亲密地搂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