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一匹陷入天寒地冻的积雪里翕张着鼻孔在吁气的骏马。
市道稍微平稳。微滑。
中环黄金地带的一幅地在拍卖。传媒对拍卖持悲观态度,地盘底价十亿元。这隆冬的冷天哪来这股热气?
孔希伦兴致勃勃。她的乐观令何大伟也感到惊讶,因为她是吃英国剑桥牛扒长大的。
她由襄理陪同来到拍卖场。
何大伟经不起她的请求,可说是又推又拉,也陪着她来看热闹。他当然明白,只消香港前景稍现曙光,此地盘随即以倍数升值。不过,黄河公司的资金几乎都投入项目中去了,他无意介入。他同希伦一起出场尚属首次,引起了与会者的注意。人们猜度这一趟是顺泰公司同黄河公司的大联手了。
孔希伦神态怡然,风度翩翩,笑容满面。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土地拍卖会,觉得新鲜好玩。虽然在电视新闻中见过,但 毕竟是旁观的,没这样热腾腾的现场感。她预料此时此地,竞争不会很激烈的,除非有外国财团介入。
突然,人们的目光一下投向西面的座位行间,全场活跃。杜尼斯满面春风,潇洒地出现在人群里。他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人们自然猜测,莫非又是一场龙虎斗!
孔希伦不以为然。因为她昨天见过杜尼斯,谈过了投标地盘的事。他说不感兴趣,可能是手上没有这笔资金。他还亲热地给她参谋,大抵十三亿元便可得标。超过这个数就得慎重考虑了。何大伟也是这个看法。不过,孔希伦自有主张。她从来不会人云亦云。可是杜尼斯突然悄悄地出现,而且又在离她远远的座位上,确又使人生疑。
何大伟默然坐着。
主持人宣布拍卖开始。
“八亿元。”郭氏集团的先生出价。
“八亿五。”有人喊价。
“九亿。”又有人喊价。
会场寂然。出价达不到底价。局面沉闷。
“十亿元。”孔希伦举手。她明白先前的大都是试探性的。
“十亿五千万元。”杜尼斯举手。
全场活跃。
也许太和洋行迁册的风暴未过,眼前的举手回归,确实是太富有戏剧性了。太和洋行回归之谜顿时成了传媒记者注目的焦点。
孔希伦愣了一下,这小于怎么悄然地冒了出来,神神秘秘。看来他是个制造惊人新闻的商手,飘忽不定的投球手。
何大伟默然。
“十一亿元。”一个金发的鬼佬举手。
“呀!马尔顿。”她诧异地望过去。
何大伟急忙环视他身边一圈,看了又看。他想陈夕芝一定在会场里,一定在的。然而,他找不着,好像她有意避开了似的。
“十一亿二千万元。”孔希伦举起牌。
这时候,马尔顿接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Time out(暂停)两个字。他双手交叉搭在胸膛上,眼睛望着台上。
没有人察觉这字条是一位坐在西面角落的一个戴着大墨镜,穿着黑色套裙,没涂口红的女人给的。宽圆的墨镜几乎把这女人的上半脸全给遮盖住了。
“十一亿五千万元。”杜尼斯举牌喊道。
孔希伦没去瞧他,心想这小子不怀好心,这明明有意把地价给抬高了。她弄不清楚对方耍什么心眼。不过,他俩有约在先,在商言商,各管各的,也就不必去计较了。
她同何大伟耳语了几句。
“十二亿元。”孔希伦举牌。
全场哗然。人们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马尔顿身上。他微微一笑,默然。
只见杜尼斯稍微迟疑了一下,又举手喊出十二亿五千万元的数字。
孔希伦睨视着马尔顿。他默默地坐着,竟合上了双眼。
台上喊着:“十二亿五千万、一,十二亿五千万、二……”
“十二亿六千万元。”孔希伦喊道。
“十二亿七千万元。”杜尼斯又迟疑了一下,才举手。
霍地一下,孔希伦站了起来,不等拍卖成交公布,便拉着何大伟离场去了。
此时,何大伟一眼瞥见那戴大墨镜的女人,风度有点眼熟,正想前去见马尔顿,孔希伦却一手拉着他走了。待他转过头再望,那戴墨镜的女人已不见了。
孔希伦离场。
杜尼斯容光焕发的脸庞刷地一下变白了。记者们蜂拥着围了上来:
“是不是太和又回归香港?”
“你对香港前景是否又看好了?”
“请问今后的打算!”
他竭力推开记者,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香港是赚钱的最好地方……”一点也看不出中标的怡悦。
翌日,传媒头条报道了杜尼斯力排群雄,独揽头标的胜出,成了个热门的新闻人物。迁册是他,回归是他,传奇之又传奇。
这一着,应该说这英国小子玩得有声有色。
杜尼斯赶到顺泰大厦。
孔希伦总裁办公室。
“希伦。你走得这么急!”他抱歉说。
“祝贺你得胜!”她讥讽道。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呢!”他嗫嚅道。
“哦,有这回事么!”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这块地可以归你嘛!怎样?”他从她的襄理孙先生那里得悉,这块黄金地她志在必得,才耍了个小聪明,好让自己轰动一下,树个新鲜的多面体形象。
“我一点也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她淡然地说。怎么,他变得这样滑头呢!
“你不是志在必得吗?”
“你不是已争到手了吗?”
“我只是为了你呀!现在就归你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我说过,对这块地皮一点也没有兴趣!”
她心里有点酸。帮我,为了我,帮我抬高地价买入吗?真是欺人太甚。不过,她竭力抑制住,反正谁都有权利去投标。
他上前靠近她说:“对不起,希伦。”
孔希伦推开他,冷冷地说:“别这样,我们在谈买卖。”
她有点反感,觉得他在玩弄自己的感情。一种惘然的惆怅袭上心头。她第一次感觉到他是个对手,一个真实的对手。
“你误会了。我不知道怎样说好?”他很焦急地说。
“中国有句老话:日久知人心!”她冷冷地说。
他摇了摇头,近乎哀求地说:“我只是想你理解我。”
“你有什么困难吗?”她心软了下来。
“没有。”他低头说。
“我知道你手上资金不足。”她直率坦言。
“还应付得来。”他有气无力地说。
杜尼斯没敢说出实话。孔希伦一语道破他的窘境。他只是想利用投标土地的声势,修补回太和洋行的形象,根本没心意去同她争夺头标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满以为待她叫价十三亿元,他便立刻退出。岂料她先停手了。近日,太和洋行同中资公司的交易几乎都淡泊了,有的已陷入停顿状态。当然新的交易不会签订,连洽谈见面的机会也很小。大陆国营公司就有这个优越,行动整齐,又亏得起。况且香港市道一直低迷不振,资金全给套死了。他哪来钱去投标地皮呢!这回报界轰动,他成了个热点人物,很不光彩。然而,到头来偷鸡不着蚀把米。
他便去找皇家银行贷款。文清总裁还是勉强答应了。此时此地的太和洋行的资产负债,以及惶然的动荡形象未给银行留下最佳印象。文清很详细地定出贷款条款:地盘评估值十亿元,按五成贷款,即只按揭借款五亿元。条件是颇苛刻的。他已走投无路,只好道谢一番。唉,还短七亿七千万元。况且再无资金兴建高层大厦,又给套牢住了。杜尼斯这回落得周身蚁了。
他没有对父亲说,事情还得自己去解决。使他心里忐忑不安的还是惹了孔希伦生气,在他印象中宽容大度的她,从未有这样怒气过。
末了,他禁不住问自己,你把太和洋行迁册百慕大对吗?
马尔顿回头不见了陈蓉,便赶回希尔顿酒店去了。
她脱下了墨镜,倚在窗台上。她容光焕发,身姿秀美,显得青春迷人,宛如一朵重温阳光的白玫瑰。
“你没事吧!”他问。
“我觉察他看见了我。”她说的是何大伟。
“我明白。”他理解地说,“但是,我以为你应该见他。”
他已逐渐了解东方人的德性。陈蓉怕伤害了孔希蒲,怕扰乱了何大伟,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然而,理智使她习惯了这压抑的生活,面对现实的生活。他明白,该想的她都想过了,她确实理智地站好了自己的位置。正是这点高尚,使他深深地爱上她、尊敬她。在西方是很难见到这种寂寂的牺牲的。然而他接受了,完全接受了。
“我想,你是对的。”她知道爸爸来过香港,也去过孔家。因而她的身世已大白了。这对他俩的见面很有好处。然而,在拍卖场上一望见他,心又空空地苦涩起来。她不可以在这种公共场所见他的。陈蓉挥挥手,说:“好了,不谈这些。讲讲你的想法吧!”
他思忖片刻,说:“我还弄不清楚孔希伦同杜尼斯竟唱起对台戏来,但可以相信她恨死杜尼斯,感谢我们对她的支持。不过,我们举手标了个价也好,让杜尼斯明白做事还得讲朋友嘛!他知道我们有意买入这中环地段,也许会找上门来。我清楚太和的资金几乎全给套牢住了。”
“若他卖,我们就买吧!”
她确信香港市道会好,香港前景也是好的。因为这超经济原因会消除,不可能不消除。只是时间的长短,见仁见智,这就得看你的胆识眼光了。她这回来港,就是要替狄根财团趁低吸纳,抓住机遇,大展拳脚。
“我想他会卖掉中环这块肥牛的。”他沉吟着。
“你这么有把握?”陈蓉凝视着他问。
“他好出奇制胜,太和迁册是一例,成功的一例。既然如此轰动,他自然想玩下去了。”
“玩给伦敦看吗?”她问。
“给唐宁街看,也给他爸爸看,说不定也给希伦看。这英国小子怕有点疯了。”他兴奋地说。
“好,你说下去。”陈蓉觉得他肯用脑子,常常冒出个新鲜见解,很有意思。
“太和迁册,香港股市暴跌;一旦太和回归,香港市道回升。杜尼斯尝到甜头,今日投标中环黄金地段,只不过表明了太和洋行回归的标志。这小子很有点心计,学会了他爸爸玩游戏的技巧。中国话怎个说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陈蓉一字一顿地说。
“对。他在玩游戏呢!”
“阿门。我担心你玩不过这英国人!”她微笑着说。
“有你在,我没有怕过!”他说了实话。
虽然他俩在纽约,但通过她的关系,美国狄根财团顺利地在北京设立了分公司,很快渗入了汽车、飞机、电器市场。要知道她在清华大学的几位至好同学,出身名门高官,如今又高居要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美国别看白宫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有本事进入中国市场的公司是他们眼里的一张王牌。狄根财团公布进入中国市场的当日,财团股票急升,带动了股市猛涨。因此,尼杰克很受重视,在美国金融界中被公认为中国通。话说回来,他在当时的险境中大胆任用陈蓉,确实是独具慧眼,具有过人胆识,使人不得不折服。
她听了莞尔一笑道:“那我太受感动了,你不拥抱我一下!”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吻她。
在纽约,有朋友称呼她马尔顿太太。她礼貌地纠正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马尔顿太太。”准确地说,他俩同居(Toge-ther)而已。这该是一种使人心情愉悦的自由结合和结合自由。一个饱经风尘的女人只愿意享受这种结合,无拘无束的随意的感情。
“我给希蒲打个电话,怎样?”他征询道。
她微微一笑,笑得很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