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下雪了。雪下得很厚。
杜家大宅在悲哀之后又露出了喜悦。唐宁街十号电很高兴。
香港市道一片昏黑,港元下跌,股市低迷,人龙抢购油粮,及至港元同美元的挂钩,市道微稳……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伦敦同北京会谈的筹码。首相夫人又在打经济牌中显露出她的铁手腕。然而,北京人民大会堂台阶上跌交的阴影还未完全消去。她内心是谨慎的。因此,她似乎听得进唐克的意见了。于是唐克又忙了起来,不分昼夜地忙着。在他妻子眼里,丈夫依然是个品性难移的冷面人。
“你真的这样忙吗?”巴露茜不满意地说。
丈夫经常不回家过夜,即使回来了,但精神疲乏,懒洋洋地躺下床便睡着了。
“我实在很困,对不起!”他抱歉地说。
“唉,有什么可原谅的……”她叹气。
这哪里像个男人说出来的话。算我巴露茜例霉透了。不过,她自己有时又感到惊异,已过不惑之年还这么肉紧,真是!
夜里睡不着,她又怀念着孔家元,深深地想念着。
她找过丽斯谈了自己的苦恼。
“我明白,唐克就是这样绵软软的。”丽斯同情地说,“你有过对他不忠吗?”
“有过!”
“是谁,可以说吗?”
“我往后给你说。”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女人四十最难抵夜里孤独,我明白,十分明白。”丽斯很感谢她对自己的信任,然而她除了同情之外,能说些什么呢!
巴露茜瞧了瞧她,微微一笑。这是带着愁容的憔悴的笑。她吐出了心中的不快,心情似乎舒服了许多。她没祈求对方给予帮助,对她不忠的支持。这一点点同情已很足够了。
“唐克又烦你的丈夫来了?”巴露茜问。
“他来过,可能首相夫人又用得着他们了。这,你比我清楚。”
巴露茜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他的鬼点子可多呢!什么股份公司,三脚凳,托管广场,尔虞我诈,却又装得冠冕堂皇。”她说了实话。
所谓股份公司内容是主权与治权的分管;三脚凳意即英中港三方会谈,香港成了个政治实体:托管广场就更浅白了,香港由英方托管,像个交易广场是了。
“唉,可惜满清时代已过去了!”丽斯顿然浸沉在杜尼约的《回忆录》里。
“一班白费心机的疯子!”巴露茜骂道。她恨唐克,也恨首相夫人,一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倏地,她又感到自己有点失态,竟把对丈夫的恼怒也发泄在首相夫人身上,便又说:“丽斯,你很冷静,我羡慕你。”
“没什么,历史使我想得更多些,更远些。”
“《回忆录》该完稿了吧!可惜主人公未来得及看到书的出版。”巴露茜惋惜地说。
丽斯有点哀伤了起来:“这是使人遗憾的事!”
不过,老人已向律师表明,授权由丽斯处理《回忆录》的出版,以及他所遗下的全部资料。这一点,她感到很安慰,表达了老人对她写作的满意。
“你在《回忆录》里写些什么刺激的故事呢?”
“你会看到另外一个陌生世界。”丽斯说,“世界上最早的一支贩毒货运船队。”
“阿门!”她惊叫了起来,“你有没有给杜尼西过目?”
“他还未看过!”
“书能出版吗?”她担心这会给杜氏家族抹黑。
“为什么不能出版?全都是杜尼约口述的,我都给录音下来了。”丽斯坦然地说。
“你是很值得人尊敬的!”
巴露茜紧紧地拥抱着她。
父亲去世了,杜尼西感到背后少了一根强有力的柱子,空空的没了依靠。此时此地,他才真实体会出杜尼约的威望,一个老公爵在伦敦的地位。
然而,他不理解,也很不满意,老人竟把《回忆录》以及有关自己的资料处理权交给了丽斯,完全将他撇开了。本来他就不主张出什么《回忆录》的,无端端地将孔家拉了进来,然后又公之于世。何必呢?好挖隐私秘闻的记者会借此四出追问挖掘,弄得满城风雨。杜氏大宅不得安宁。从丽斯平日谈话中断断续续透露出来的秘闻轶事,他知道的她都知道,他不清楚的她全都清楚,这实在是件太危险的事。况且直至今日她也没给他过目书稿。他当然了解妻子的正直性格,历史本来就是公正真实的!
不过,眼前的事情复杂烦恼极了,他无暇顾及妻子的事。他担心的是失去了香港——杜家的天堂。这确实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失落!
他想过太和洋行迁册百慕大,但又忧虑在香岛腾出个真空,会被人乘虚而入,取而代之。然而一旦迁册的影响,造成香港的惶恐昏暗,这个负面恰恰显示出太和洋行的魅力。他习惯地在深思中再思索。这时候,儿子杜尼斯竟然决定迁册了,而且已向报界公布。他默然。既然迁册了就迁册吧!
他喜形于色,香港股市暴跌,市道混乱,天昏地暗,可见太和洋行负面冲击颇具魅力。造成了世界性的影响。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确实估计不到太和洋行具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当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太和洋行只不过是为唐宁街推波助澜罢了。难怪唐宁街为此兴高采烈。
突然,他仿佛看见香港上空的黑云悠悠地向伦敦飘来,笼罩着古老的杜家大宅。黑云越聚越浓,沉沉地压在瓦盖的高屋顶上。
杜氏大宅给黑云吞没了。
“你下了一着好棋!”唐克赞赏说。
“是杜尼斯下的。”他微微一笑。
“有胆识。他成熟了,可以独当一面。”唐克非常满意。
“真是这样吗?”他摸不透唐克这个时候才来见他。
“你的意思……”唐克有点诧异。
“太和把香港丢了。”杜尼西冷冷地说。
“不。你看得太严重了。”
他冷冷一笑说:“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呢!我失去了整个庞大的中国市场。”
“太悲观了。我以为全世界都感到太和的震撼力。”唐克摇摇头说。
“老朋友,我要的是英镑,不稀罕什么震撼力,香港也承受不起这个隆冬。”杜尼西固执地说,“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春天的绿不是太和拥有的啊!”
唐克有点愕然,说:“你怎么啦!疯了?你是把一篮鸡蛋放在百慕大,留下一篮鸡蛋放在香港,冬天无妨,春天更得益呢!”他有意提醒对方说。
“你准备下哪一着棋?”他觉得对方嗅觉迟钝,没警觉出眼前瞬息万变的局势的危险。
“经济牌打得蛮好,回过头又打民意牌。”唐克有些得意地说。
“还在玩游戏么?你什么牌都打过了,北京都收了下来,收了下来啊!”他有点恼火,民意牌、信心牌、经济牌、国际牌,就这么几张牌玩得过北京吗?
“好,你的意思怎样?”
“结束游戏,复苏香港市场,越快越好。你清楚,一旦香港市场复苏,北京单方面宣布收回香港,伦敦就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夫人,还有你,都得搬出唐宁街!”杜尼西有点激动地说。
这不是危言耸听。经验老到的杜尼西从陈维克何大伟的新海港城的兴建中,已感到一股结实的支撑力,这是一股凝聚性的支撑力。因为没有人愿意被套牢住,而蒙受这套牢的最大损失的是太和洋行。他承受不了,简直是无法忍受。太和洋行在印尼、马来西亚、澳洲等地都是负数入帐。他担心,一旦外国财团乘虚而入,同华资联手复市,那么太和洋行的处境将不堪设想。到时,有谁肯伸出挽救的手?廉价的可怜同情一点价值也没有。他想得很实际,既然华资可以收购置和公司和广九仓,也可以支撑起香港市场的复苏。因为这只不过是一场超经济的游戏。玩这类游戏,他是个老手,只消冷静地看准时机,选好买点下注就是了。眼前时机的焦点很清楚,北京已定出既定方针不变,伦敦无可奈何,迟早都得答应。这个期限,聪明的邓小平已经定了下来:两年时间。这是说,你孙悟空跳去变去吧!到时候我自会收拾你。他之所以迟疑迁册,就是因为这个焦点。香港资本主义制度不变,这一出人意料的宽容,他完全可以接受,尽管是无可奈何的接受。
“唉,过分悲观!你没有把大陆民主力量估算进去。”唐克稍稍压抑着感情说。
“在香港问题上,谁也玩不过北京的老人。我提醒你。”杜尼西忍住嘴,没有把首相夫人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台阶上跌交的狼狈不兆说出来。
“唔……”唐克沉吟着。其实,他心里全都明白,倘若让香港再这样混乱下去,无非向世人证明伦敦已管治不了。这个负面压力之大,他是估计不足的。今天,他只想当面听清楚杜尼西的想法,看得出来在香港的英国财团比他还心焦呢!唉,这经济的东西比政治还敏感呢!唐克故意调侃:“嘿,你考虑太和迁册回香港吗?”
“我还想过迁册回伦敦呢!”杜尼西看出对方戏言的刻薄。
“我总觉得你变得太敏感了,微量天平。”唐克不必为然地说。
他微微一笑,提醒说:“老朋友,我劝你不要顺着夫人玩游戏了。记住,北京是一个有经验的猎手。”
唐克默然。老实说,他有同感。
窗外,雪依然下着,白飘飘的,地上积着一片茫茫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