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生指数从八百多点下跌至四百点。香港股市创出了下泻的最高纪录。
在这个低点上似是稳了下来。这是不是谷底呢?
传媒评论:新海港城及蒲蒲花园入市的影响。
何大伟很清醒,海港城的力量还不足以形成柱子顶粱之势。他认为有外资投入,趁低吸纳。这确实是颇具远见胆识之举。这个风险不易冒又值得冒。然而,对方的秘密行动实在做得太漂亮了。他知道是一位高手在策划。他是谁?还有谁呢?他问过陈维克,对方也懵然。
香港股市常常出现这种神秘,体现着她的国际性,一种国际性的投机。没有投机也就没这个西方自由世界了。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他心神不定的人。
一辆黑色富豪轿车在赤柱招待所门前停下来。
“养叔,你好!没想到有命见你面!”陈达握住他的双手说。
“吉人天相嘛!你也忍心,黄鹤一去不复返!连个音信都没给家里。怎样,吃尽苦头了吗?”吴养当然清楚当年大陆的运动,尤其是海外关系的严重性。
当年,他回内地是由吴养护送的,每回运动交代历史都少不了吴养的名,偏偏这个护送人又早早逃回香港去了,留下一个天大的疑点。要不是他一贯忠诚,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吴养望了望屋里屋外,环境很优美,背山面海。而且周围空旷静寂。他不想让陈达到元朗吴宅,怕的是儿子吴永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他会看出什么来。
都是自家人,战争中走出来的老熟人,话很投机。
吴养迫不及待地问许子杏的事。陈达说的大体上同他了解的差不多。许子杏接到一个电话,后来才知道是由香港台湾会馆的一个叫老四的人打来的,说是她哥哥许兆均来了荃湾要见她。见兄心切,不小心便上当了。她一直反抗,给迫害死了。老四害怕,便立刻逃回台湾去。听说老四收了茶水金一百万元,他满以为趁这天下大乱之际混得过去。此事是杜尼约出的手。不过,老四一直没了消息,也不晓得他的生死。此事也就没找得着个证据来。
“你这消息哪来的?”吴养皱眉问。
“会馆内部人提供的。”
“这就对了,我知道的情况也是这样的。”吴养想起吴永说的情况,便又说:“妈的,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让他到麒麟河拾尸好了!”
“养叔,杜尼约已死,一了百了。”陈达摆摆手说。
“你就这样算了吗?还有那个老四,他不在找他儿子顶数,真是。”吴养气愤极了。“他台湾会馆在香港算个尿,我把他给砸了。”他认为消息已得到了证实,不冤枉人就大可以出手了。他向来的宗旨是不冤枉好人。
“我以为罪在杜尼约老鬼身上,这家伙是只狐狸!”陈达劝住养叔。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心里很痛苦,妹妹是为他被绑架的。
“妈的,他杜尼西还想吃了我家的祖居地,还有天理吗?”
陈达望了一眼在生气的老人,说:“他想吃了香港呀!他清楚香港法律,凡是住上十年而没人向你收租的地方,就自然属于居住者。何况你还留有清朝地契。试问有谁向你养叔收过租呢!”
“呀,我就不知道这条法律。谁也没给我说过,还有那些律师,真是!”吴养气愤地说,“胃口好大。香港他吃了一百多年还不该吐出来吗?物归原主,天公地道。”
窗外,秋风起,海浪滔滔,拍打出沙沙的响声。
吴养问及孔家亢的去向,当年孔家亢也是他送回游击队的。陈达给他说了实话,孔家亢去了延安,进抗大住校,经审查历史清楚之后,便到战斗部队去了。唉,政审这东西不说吴养也明白。孔家亢作战英勇,第一次战斗便立了功。后来在保卫延安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他口袋里还留着爸爸的相片。那是张染着鲜血的发黄的相片。在家时,爸爸很疼他呢!也许审查历史时,他随身带着的爷爷和妈妈的相片都得毁了。当然,凡是撕毁掉的都是自愿的。他爷爷父亲大抵都该划入地主资本家阶级去。为这张相片,他立的三等功给剔掉了。当然,一个亲人也没有的他,立功不立功也无人过问。
吴养听了不胜欷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幸好我跑回香港来。”
“你算是逃回来么?”他问。
“我回冢后写了个辞职报告。”吴养痛惜地说,“理由简单明确,受不了反地方主义的苦头,实在太不公平!”
“哦,你是觉悟得早。”陈达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世事常常是这样,要走进历史,也要走出历史。历史是可以绕着走的。
接着,吴养给他说了陈蓉的事,也就是陈夕芝。还有她丈夫梁松的底细。这些事都是他听儿子吴方说的。后者是从陈子明嘴里知道的。
陈达听了感到一阵心痛,女儿的逃港太不幸了。他感到内疚,因为走资派的女儿不好过,这是无可奈何中的选择。当然,反过来女儿的逃港对他影响也很大,迟迟不给安排工作。他很想见见女儿,可又不知道她的去向。
这里捎带说一下,孔希蒲见陈达来了,便说给陈蓉去电话,好让她父女俩通通话,以慰远念。她给马尔顿留言,但没见陈蓉复话,连马尔顿也没个回音。她已是尽力而为了。唉,凡是牵涉这个女人的事都不是那么顺心顺手的。吴养信邪,要不是她是陈达的女儿,他对这个女人并不关心。不过,何大伟很了解陈夕芝的性格,她决不会在香港见爸爸的。由于她的传奇加上父亲的显赫,自会成为一条轰动香港的头条新闻。传媒的猎奇效应定然引起满城风雨。
“我想夕芝还是留在美国安全些,对吗?”陈达沉吟了好一会儿说。
“梁松在逃,还是小心点好。”吴养心中有数。又说:“你这回来港,还有什么事要办?”
“我负责管驻港公司这一摊子,反正是有关港澳的事,本来早就该来了。”他说得笼统一些,又不想瞒着吴养。
吴养是个明理之人也没有再问下去。
不过,吴养侠义心肠,待陈达离去香港之后,他立即上门同台湾会馆接头。会馆早知悉养叔之大名,又是手中有证有据才开口的,便如实告知会馆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究竟老四受了何人指使,还得问他。会馆便着人间老四。事情已过去多年,他也只好和盘托出了。老四受一位姓仇的委托,给许子杏电话。将许子杏骗来荃湾之后,便交给了姓仇的。姓仇的接人之后便付给老四十万元,还说看你是台湾会馆的人才值这个价钱!老四听见他们追问许子杏交出半块绿玉,这半块玉相信价值连城。其他的老四全不知晓。后来听说许子杏反抗,闭口不说。他们一时下手重便致死了。老四一时惊恐便逃回台湾去了。至于姓仇的是什么人,老四说不出来,只知道他也是受一个英国人之指使。老四也不知道这英国人姓甚名谁。姓仇的也不过是一面之交,看在钱的份上。原来主凶是姓仇的,但不明下落。吴养知道后拟派人到台湾先给老四吃粒子弹,但老四很机警,已逃到日本去了。此是后话。
窗外,秋风带着凉意轻轻地拂过广阔的深沉的海面。
“还有没有兴趣游泳?”陈达微笑着问。
“老了,很少去。”吴养回答。
当年他是个水鬼,深圳河一泅而过。那时候深圳河面宽阔,水清见底,现在已变成一条黑臭河了。
接着陈达问及福利工会的事,还提到吴方。吴养给他详细地谈了这工人福利的来龙去脉,还说了陈子明的见义勇为及其家世。未了才说:“吴方外号黑猫,是我的小儿。”
“哦,原来是这样。又是一个侠义心肠的人物!”陈达高兴地说。
吴养沉吟着。他想陈达好像什么事都关心,且对香港草根阶层的情况熟悉,连吴方这样一个小人物也注意到了。他是否真的不知道他俩的父子关系?他敏感地认为陈达此行一定肩负重任。这也好.启用一个香港仔,不失为明智之举。
“你别夸他,人家说他是只不黑不白也不红的灰猫。”吴养笑道。
“这有什么,只要工人拥护不就行了,为工人办点实事,难得。”他坦率地说,“以后有机会,我还想见见他呢!”
“你免了,他粗人一个。”吴养顿时高兴了起来。这只黑猫居然得到陈达的称赞。
电话铃响。
吴养见时候不早了,便告辞。
风起云涌。
股市低迷依然。熊市。怨声载道。人们依然失望,惶恐地相视着。不过,跌势显得缓慢多了。超市门前抢购人龙也消失了。
只是移民人数骤增,因而市面上二手车、住宅出让的广告到处可见。奇怪的是也有的香港人从加拿大回来,说是那边韫食不易,有的已持有绿卡大可以安心回归。反正各怀心事,各顾各路。然而,吴方的福利工会却唱反调,工人嘛!手头宽裕的话,最好趁这个机会买楼。所谓趁低吸纳此其时也。明眼人心里明白,这移民,潮也好,流也好,不外金字塔一座,移民的只不过是尖顶层的一些人。大财团家大业大,也不是说一声走就可以走的。当然,他们口袋里大抵都装着一本外国护照。
香港千真万确是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万花筒。
何大伟虽说动工建海港城,但心里仍在忧虑,担心市道低迷时间长了,资金套牢,风险很大。况且妻子临盆期近,事情也就多了。这是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日子。
夜深人静。他睡不着,想着爱妻和怀里的孩子,想念着陈夕芝,还有在北京的家人。这时候,他不能不作打算啊!大陆的那一套,他有过切身感受,非常熟识。然而一旦化繁就简也不过是这么三句话,你瞧着去做是了:政策时时变,手快就有手慢就无,过去从宽今后从严。因此,他让钟民到温哥华投资房地产业,建了花园别墅,还在格伯特买下了一个油田,从事能源开发。没想到别墅竣工便碰上这移民潮,被香港三个华资财团收购去了。见利就放。在加拿大的投资本是狡兔三窟的谋算,竟然又开张大吉。不过油田开发并不乐观。世上的事常常是人算不如天算!
何大伟给人的形象是匹骏马,擅长捕捉机遇,果断出击。人们密切地注视着黄河公司的动向。海港城固然可以说是个信号,但毕竟是个骑虎难下的架子。熟悉内情的人倒是非常关注黄河公司在加拿大、澳洲等地的投资。信心归信心,后路归后路。相辅相成也。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已把鸡蛋分放在加拿大、澳洲的篮子里,黄河公司在港地吸纳的能力就有限了。得乎失乎!益乎损乎!正是何大伟所感困惑的。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孔希蒲体谅丈夫的心事。为这鸡蛋分篮子放的事,传媒对他有所讽刺挖苦。
“为了我俩,对吗?”他安慰妻子说,“爸爸谈过什么没有?”
“这是我俩的事,他不会管的。我看他心里还是点头的,有备无患。唉,我看你有点担心。”她想了想问道:“这回希伦很潇洒,好像全不在乎的样子,也没来问问你呢?”
“还是这一句话:有备无患。小心点好!不过,我始终是看好香港的。”何大伟沉着地说。
“这我明白。”她当然看到丈夫在海港城上投下的巨注,风险不小。不过,加拿大、澳洲那边万一给套住了资金,一旦两边套牢那就有翻船的危险了。她头一回切身感到时局的恐惧,这实在令人太忧虑了。
白天不要说人,夜里不要谈鬼。
孔希伦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
她一下子坐在沙发上,仰起头喊声:“姐姐、姐夫!”然后一双大眼睛瞧着孔希蒲隆起的肚子,说:“快了,我要做姨姨了!”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看你高兴的!”孔希蒲用手指点点她说。
“呀,苗条的姐姐变粗了,我决不结婚!”她紧闭着双眼,连连摆手说。
“你错了。”孔希蒲说。
“我错?”孔希伦睁大了双眼。
“你不觉得这是母性美吗?”孔希蒲幸福地笑道。
“唉,姐姐,我真的服了你呢!”她高兴地捏着她的手臂说。
孔希蒲瞪了她一眼,问道:“杜尼斯去伦敦回来了吗?”
“明早。”她侧过脸对何大伟说:“他这小子学会搅风搅雨了。”
“难说。在商言商,各人有本自己难念的经。”他答道。
“我看你那本经念得不错。”她狡黯地瞧他一眼说。
何大伟一点也不介意,想了想说:“杜尼斯回来,天气会不会变得冷些?”
“不见得。我看他父亲仍会留在伦敦。”孔希伦不假思索地说,“眼下,杜尼西同撒切尔夫人意见一致了,只能是共进共退,对不?”
何大伟点了点头,惊讶于对方的成熟,一个聪明女,做哪行精那行,而且上手很快。
“姐夫,你说,我该怎样做好?”孔希伦说得很诚恳。
何大伟想了想,慎重地说:“最好参进来海港城玩。”
“不。”她连连摇头说,“何必都捆在一起呢!”她认为这个城已够分量了,陈维克和孔希文都参与进去了。
“哦。听听你的想法。”他有点惊讶对方的果断。
“很简单,趁低吸纳。我会把杜尼斯手上的东西买过来,还有那个得利公司。我是专程上门请教你的。”得利公司是一家经营地产电力机械的英资公司。
“哦……”他愕然,一个很有远见胆识的设想,便问道:“不留点余地?”
“我只是从地域学的角度去看,香港这艘船谁也翻不了,除非北京自己去翻,对不?”她胸有成竹地说,“这样,趁低吸纳应该说是最佳选择了。”
“应该是。”他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家大业大之后,事情考虑就变得复杂多了。
“真的吗?”她瞪着双眼不解地问道。
他微微一笑说:“本人无戏言。”
他一点也不敢低估她的观察力,得利公司很具潜力,只不过是经营上出了点问题,资金周转有点困难罢了。得利公司的凯瑟先生是个实在的商人,很讲信誉。她看中得利公司可说是独具慧眼,然而,要控股得利公司要用很大一笔资金呢!
“你手上有得利股吗?”她直率地问。
“有两千万股,占百分之二十二股权。”何大伟说,“你有兴趣,都让给你。”
“全部,通通归我?”她戏谑地说。
“为了希伦总裁的成功!”他笑道。
孔希蒲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俩脸上的表情,直率而复杂,戏谑而慎重的感情的变化。使地惊异的是妹妹极具主见,大胆自信的果断,相比之下,何大伟显得有点褪色,老成迟钝了。她很注意孔希伦说的一句话,会把杜尼斯手上的东西买过来,这说明她可以不跟着感情走了,她变得越来越理智了。然而,作为姐姐她又为他俩的感情纠缠担心,多么复杂的感情纠葛啊!
“你有足够的资金吗?”孔希蒲担心地问。
“对付得过来。”她胸有成竹地说,“控股得利要用二十亿元呢!”
“数目不小!”孔希蒲惊叹道。
“有姐夫支撑着,怕什么?”她眨巴着那双大眼睛。
“你做姐姐的放心好了,希伦心中有数。”何大伟对妻子说,“到时候,只是中环的那块黄金宝地就可以捡回来了。”
“何大伟,神仙也瞒你不过,你定啦!”孔希伦兴奋地说,“你看得利公司的底盘怎个样?”
“得利拟放盘的消息早些时候已传了出来,只不过今日无人问津,当然也没人同你希伦争收购了。”他分析说,“我看得利经营电力、通讯及机械设备,还有码头,投机性不大。凯瑟先生大抵是需要一笔资金周转,这该是一个主要原因。”
“我接洽过,凯瑟是有诚意的。”孔希伦点头说。
“不过,风险还是大的。你该有长线准备,即使给套牢了也还可以周转才好。”他只知道她手上持有置和股及广九仓股的兑现款,这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便提醒她说。
她眨了眨眼睛,探问道:“我是不是太冒险了呢?”
“想好了就去做,没风险成不了大器。”何大伟鼓励她。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免不了替她担心,这风险有很大的不可预测性。在眼前一片萧条死寂的惶恐中,她竟然脱颖而出,显得如此潇洒果断。
窗外,海景秀丽明亮,很美。海对面尖沙咀岸边伫立着崭新的太空馆,那拱圆屋顶宛如个鼓突起的乳房,显现出香港被人忽视了的一种母性美。
这是一种感情深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