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泰晤士河静静地流着,从宽阔的河口湾上溯到伦敦,河床显得狭窄多了。然而河水依然那样的清,那样的美。
孔家元独自来到这里。他习惯地步行到河边街上的咖啡屋,坐下来观赏着安详的泰晤士河。他在这里住过,熟悉伦敦街头,清晨的白雾,还有那不时呈现的紫雾。好一个古老而又闷人的城市。在要好的几个同学里面,就他没来伦敦留学,许子杏也没来。不过,他经常来这里,那是因为远祖老杜尼斯遗嘱的事。伦敦律师楼每年循例都给孔家去函,千篇一律地告知他打开遗嘱的几条规定,并征询孔氏的意见。唉,还是那半块玉佩的传奇。有时,律师按规定请他来伦敦见面,报告情况。每次,他都沿袭父亲的语气:“耐心点不更好吗?”主持律师照例点了点头,从不过问那右半块玉佩的去向。当然,每年的律师费和孔家来伦敦的花费,按规定由太和洋行支付。律师楼非常清楚,孔家是太和集团的重要成员,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律师告诉他,太和洋行老大班杜尼约伯爵很想见他,望他安排个时间。语气异乎寻常的客气。末了,律师还加上一句,说杜尼约的身体很弱。他感到有点意外,因为他从未想过见杜尼约。不过,作为晚辈又不能不考虑。本来,孔希蒲要陪他来的,看她有身孕,没答应。他也孤独惯了,自从许子杏失踪之后,他就独自一个人过着。人的孤独是那样寂寞而又空辽。
他独自漫步在海德公园里。园子很宽,林木苍翠。公园里有一小块空地,这是有名的民主讲坛。他同杜尼西年轻时就在这里听过有识人士的辩论,眉飞色舞,声嘶力竭,仿佛胜利者举起手就足以托起天地。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觉到这些辩论无非是既得利益和未得利益之间的争辩。民主也无非是利益的争辩,通常未得益的一方被称上民主派,一旦得益之后往往又会被叫作反民主派了。这无疑是一场利益分配的游戏。因此,踏着这讲坛的水泥地板,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可笑。
穿过绿茵草地,呈现在眼前的是海格特坟场,大抵是名人安息的地方。在低矮的密密的众多的墓碑里,有一块马克思的墓碑,安睡着一个曾使半个世界骚动和狂热的伟人。当年,他同杜尼西在墓前凭吊过,瞻仰一下这位使神州翻滚沸腾的历史老人。不久,他家祖坟被掘,合家震惊之余,他却躲在房间里悄悄地读着马克思理论的基础——剩余价值论。尽管他赶不走掘坟的阴影,然而他还是极力冷静地细读着。掩卷之后,他没一点惊讶,也不觉得奇妙。留下一个印象是马克思确实已费尽心思去经营他这部精品了。他认为这也只不过是一场数字游戏。马克思给穷人寻找到一个贫穷根源的科学算式,这个算式可以促使穷人觉醒,成为他们求生存的武器。然而这个算式有虚伪的成分,因为这个剩余价值从来就不可能归工人所有。至于它的存在,作为老板来说,只有实现了利润才套得上这个算式,而市场经济得担风险,亏本是免不了的呀!正因为这点虚伪性,使得工人当国家主人从未得到落实,连这个执政党本身也常常带有虚伪的劣性。挖祖坟正是这种违反人性的劣性表现。他心里琢磨过,一种掺了水的浮肿样的强大。这已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后来,世界社会主义雪崩,他才又回想起那该说是虚伪理论的雪崩,悲剧就在于他们自己以为得道者众,实际却是得道者寡。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不过,对待眼前大陆的开放,他却从众多怀疑的目光里走了出来。家乡政府允许孔氏祖坟重建,可以说是充分表露出了他们改过的决心。知错即改,确实难能可贵。
他伫立在马克思墓前,怅然地望着小小的墓台上,那已见凋萎了的一束红玫瑰花,感慨不已。显赫的已显赫过了,冷落的也冷落过了,剩下来的是心灵的平静。这位老人的眼泪滴落在科学的贫困的纸页上。因为在科学昌明、日新月异的世界上,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百年不变等等,全都是胡言。世界的希望在于科学昌明。科学致富,财大气粗,此乃治世之道。
他默然沉思,仿佛已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那么寂寥,又那么空旷,无边无际。
他看见一双手往工人口袋里塞进钞票,这是一双实在而又实惠的手。不过,他已经不想长这双手了。有人提及孔家先前在上海、武汉及广州设的纱厂和百货公司,大可以重建经营,云云。他只一笑置之,从未认真考虑过。
这是他第二回来马克思墓前凭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上这里来,为什么要到伦敦来。
他察觉间或在马克思墓前停下来的,几乎都是中国游客,他们的样子是虔诚的。
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他:“你好,家元。”
“哦,你好,杜尼西先生。”他没想到这位绅士在这儿冒了出来。
“我知道在这里可以见到你。”杜尼西亲热地说。
杜尼西知道他来伦敦,也就会来公园了。因为大陆解放那年,没收了太和洋行、顺泰公司在上海、武汉、广州等地的所有资产,使杜、孔两家濒临死地。这个印象太可怕了。两个年轻人厌恨而又好奇地探讨这个主义的魔力,因而读了马克思的著作。在伦敦当然有机会看看这位葬在英国的德国人的墓地。慢慢地他们感觉到这是一本穷人的圣经,随着科技发达,社会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这个理论就会失去魔力,恢复它本来的面目。近年,革命只在第三世界贫困地区发生,而且这火种有熄灭的迹象。近半个多世纪,革命从未有在发达地方发生过。其实,他之所以关心这些,无非是他不得不仔细地研究中国。他害怕第二次大陆解放,最少他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脚旁的马克思墓是世界上最令他头痛烦恼的石块。然而,他似乎已找到了脱离烦恼的最彻底的办法了。
“大抵是这里长着回忆的绿叶!”他有点怅然。
他俩在路旁树荫下的木椅上坐下来。几十年过去了,树还是那些树,路还是那些路,只是木椅子不见苍老罢了。
“在伦敦呆几天?”杜尼西问。
“明天离开。”
“我父亲很想见你!”
“他身体好吗?”
“他老了,听说你来了,很想见你。”
孔家元默然。他很讨厌这个老头,英国人的尖酸刻薄,自大傲气,全让他沾染上了。也许他妻子许子杏的失踪同老头有关系。然而,这个赢弱无力的老头子的影子还在他眼前晃动。
“到过律师楼了?”杜尼西有意问。
“嗯。”
“还是那句老话!”
“这句话现在显得分量更重了。”孔家元说。
“你是说我欠耐心吗?”杜尼西很敏感。
“是你自己说的。谁都在担心第二次损失。”他迟疑了一下,才把原先想说的“解放”改变成“损失”。
“我确实担心第二次解放。”杜尼西点了点头,不其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大陆解放没收财产的恐惧阴影犹在。他想了想才说:“你的想法呢!”
“想过。我家祖坟在大陆石马村啊!”孔家元说得含蓄。
“你有耐性。”杜尼西说。
“我知道近日你很忙,做了好几件事,香港给你哄得转了起来,够辛苦了。”孔家元明白英国人的担心,但没想到压力会这么沉重,对方竟说是第二次解放。
桂尼西望着前面宽阔的草坪,有意回避开说:“听说何大伟有意购入置和公司落马洲那块储备用地,是吗?”置和公司是他太和洋行的子公司。
“我不知道,没听他说过。”孔家元真的不清楚这回事。
“我不打算出手!”
“目前最稳妥的莫如兑现了,钞票放在保险箱里还是安全的。”孔家元看出对方的心思说。
“那么说我还是脱手好!”
“留着也不见得不好,前景嘛!赌一盘也无妨。”孔家元的口气又不同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杜尼西眼见着谈不下去就告辞了。末了,还再三说父亲很想见他,希望他给点面子,顺顺老人的心愿。
海格特坟场依然一片安静。
回到酒店房间。
电话留言:“唐克先生来过电话。”
开门。一位雍容华贵、艳光四射的英国夫人走进来。
“唐夫人,你好!”他迎上前说。
“家元,你为什么不叫我巴露茜呢!”她微笑着。
“你今晚漂亮极了!”
他凝望着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身上凝聚着一种女人成熟的俏丽潇洒的神采,很感人,很美。窈窕修长的身段保养得出奇的美,一种迷人的美。
“要是我说是为你打扮的,你会高兴吗?”她莞尔笑着。
“谢谢,我会立刻晕倒的!”孔家元说着,有点昏暗的眼睛顿然呈现出青春的亮光,身子禁不住摇晃了一下。
“我不忍心你倒下来的。”她急忙上前,双手抱着他。
他俩紧紧地拥抱着,亲吻着。
他俩是在香港认识的。当年她跟着父亲来香港,就读圣保罗女校。有一回在球场上她被碰倒了,手臂瘀黑了一块。在场的孔家元便用家传的跌打酒给她揉擦。他轻轻地揉着按着,小心地擦上浓香的药酒,生怕把她那白嫩的皮肤撕破了。真神,她感到痛楚一下子减消了不少,而且那紫色的瘀块也渐渐见淡了。她时而望着他,时而闭上眼,在享受着他那尽心尽意的揉擦,宛如躺在绿茵的草地上。他好像一点也不察觉,因为当时他心里只想着许子杏。
岁月如流。她返回伦敦念大学时还一直想念着这些往事。她知道他在热恋着许子杏,因而从未向他表露过自己的心事。直至许子杏失踪之后,她来了香港,见了他。在安慰之余,温情地忆述着草地上揉按手臂的情丝。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过来。说完,她闭上双眼,很久很久。好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就舒坦多了。末了,她微笑着说:“我只想让你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英国姑娘在久久地想念着你!”接着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之后,她来过香港几次,每次都给他电话,每次都诉说她心灵的眼泪。这些酸苦的泪水一直滋润着他那枯寂悲凉的心田,滋润着他的孤独。他开始想她,深深地眷恋着她。
这一回,她从丈夫嘴里知道他来了雾都,便急着来见面床上。她依偎在他怀里,软绵绵地合上嘴唇。
“你害怕吗?”他担心地问。
“害怕。他不会知道。”她知道丈夫没空暇去想这些。
“要是知道了呢?”
“分手。”她说得很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