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马尔顿给孔希文来了电话。
孔希文有点纳闷,这小子没告诉她下榻的酒店。他说要来见她。
马尔顿满面红光地走进屋里,脚步轻松,喜形于色。他在孔希文面前同在她姐姐面前一样,毫不掩饰。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一下子便要搂住她。
她轻轻挡开他说:“你做了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他吃了一惊,感到此语双关,便耸耸肩说:“什么?”
“你是狄根财团全权代表。”
“啊,有这回事。我来买入加尔宁公司股票,今早已涨市了。”他松了口气。她不是说昨晚跟陈蓉的事。
“这么大一件事也没给我透点风,你呀,不简单了。”她漠然地说。
“事情安排得太紧了,一点空闲也没有,对不起。”他忙说。
“你一个人来吗?”
他点了点头说:“你不是说我是全权代表吗?”
她心里明白,这愣小子在香港找着个人了,而且听着那个人的话。因为以往有关经济的事,他都同她商量的。
“你打算怎样?”她问。
他想了想说:“赚钱嘛!有利就脱手。”
“不是说要收购加尔宁公司吗?”她问。
“看哪方面盈利厚就投注进去。”他回答得很轻松,胸有成竹。
她暗自吃了一惊。这样的话,孔希伦要吃亏的。可是杜尼斯同他又是个什么关系呢?
“你去过伦敦才来香港,那边怎样?”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他心里怦然一跳。“你怎么知道?我见了杜尼西。这老头子说话变得含含糊糊,谁也猜不准他在想些什么!我看他憔悴了,却又装出心旷神怡的样。我讨厌英国绅士。”他想把话说明白,但又碍于对方同孔希蒲不同,她是经济行家,万一说漏了嘴,影响干扰了原定计划就不好了。这点,陈蓉已再三叮嘱。
她见他吞吞吐吐,言不由衷,心想这位美国小子似乎老练了点儿。
他为了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便上前双手拥抱她,要亲吻。她推开了他,说还有事,便赶着出门去了。
她来到陈子明家里。他家坐落在孔宅背后一条街。一座花园别墅。
屋里很清雅。一式木家具,古朴典雅,明净秀丽。墙上淡淡地悬挂着两幅字画,一幅向阳开放的淡红色杏花,还有一幅写上“天长地久”的字墨。这大抵是陈维克最心爱的物件了。看得出来,墙壁上所有的空白都留给这两幅不甚上眼的作品。她顿然感到一种曾经有过的感觉,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踏人这间厅堂。对了,妈妈也是喜欢木家具的,尤其古朴的酸枝台椅。
“稀客,稀客!”陈子明受宠若惊地说。
“你说什么呀!有事找你。”孔希文说。
陈子明妈从内厅出来,见是孔希文,笑眯眯地对儿子说:“还不斟茶去!”
他忙接过女佣手上的茶杯,放在茶几上。
“沈姨,你好!”孔希文礼貌地欠身说。
陈子明妈看上去文静贤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平日话不多,极少出来社交。养在深闺人未识,人们见面也不晓得她是社会名流的太太。她很欣赏孔希文的典雅文静,留学英国而不染,依然秀色自然,实在难能可贵。然而,她一直郁郁不乐,姑娘未钟情于自己的儿子。这是缘分。
此刻,孔希文心里在发笑。要是儿子的模样像妈妈的一半,已够得上英俊健儿了。人也真奇怪,有的就偏偏似妈,有的却又不像。她知道沈姨的事不多。小时候听妈讲过,她家在调景岭,也就是当年一批国民党官兵,从内地溃败过香港来,无地容身,左赶右窜,后在靠海湾边上的吊颈岭搭木屋栖身。吊颈岭,顾名思义,有人上吊的荒山野岭的鬼魂之地。既然聚居在此,便改了个名:调景岭。谐音,但意思两样。她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上校团长,妈在南下战乱中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这调景岭百来户人家,依山层叠,小路盘桓。家家户户屋顶上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远远看去,都是旗帜的山,旗帜的海。人称“小台湾”。她中学读完,考上浸信学院,是个高才生。许子杏给孔希文说这事,是从陈维克表叔扯起的。当年陈维克从英国留学返来,不幸染上一种怪病,有说是痨病,咳嗽、吐血、哮喘、失眠、吃不下饭,人消瘦得似鸦片烟鬼。一日,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这偏僻的海边,走着走着,远远望见一个穿红裙的姑娘,望着望着,一个穿蓝裙的、黄裙的、绿裙的……他昏倒了。待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旁边坐着个穿蓝裙的姑娘。姑娘在恳求自己的父亲给他医治。她爸爸默然不语,经不住女儿苦求,才说:“我也没准医得好。”他早已淡泊人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实,他已看出这青年患痨病是次,染骷髅病为主。这骷髅病近似于当今的运动神经元症。属不治之症。他家祖传医学,曾祖乃清朝御医,有一秘方专治骷髅病。他不忍女儿苦求,便答应下来。陈维克是住在她家里诊治的。果然,不出半年,病渐渐而愈。如此患难一场,他俩便相爱上了。当时,孔希文年幼,听了便问道:“那时候我在哪里?”许子杏说:“你姐姐刚满月。”她还记得妈妈说这话时脸色一阵黯然。因此,孔希文对沈姨印象传奇。到今天她还猜不透这样一个美色竟自藏深闺。
沈姨含笑地望着她,轻轻地捏着她手臂,说:“你们慢慢谈吧!”转身又回房间去了。
“你妈真好。”她赞叹说。
“我有这个妈妈,很幸福!”他说得很真诚。
看得出来,他受妈妈的影响太深了。他在校成绩一流,内向寡言,执著而仁慈。他极富同情心,执业律师,几乎都为工人福利忙碌。为穷人仗义常常要倒贴花费。这笨事,他愿。久而久之,他不知不觉地成了工人的代言法人了。这显然违反他的初衷。他非常讨厌政治,母亲一家的不幸遭遇,以及整个调景岭的反共氛围,使他对政治产生一种敏锐的憎恨。大陆往后的变化,残酷的幻想,幻想的残酷,惊心动魄。曾几何时,历史残酷的断层唤醒人们的理智震动,导致了今日的开放。他认为最富于代表这段历史的理智,是妈妈的慈祥的沉默。
“你家买了加尔宁股票?”她切人正题问。
“嗯!”
“陈蓉找过你?”她突然又问。
“唔,我是不是不该见她?”他察觉自己在孔希文面前顿时变得软绵绵的,百依百顺,身不由己。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她问,你爸爸买入加尔宁股票,你知道吗?这个人话说得很奇怪。”他如实地说。
“那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有点发笑,问。
“爸爸事后对我说了。出了什么事?”他觉得她今天的活也是这样古怪突然。
她好像预感到有风浪盖过头来,担心他会吃亏。但又不晓得他是否买人,才特地赶来了。她的到来,他母子俩当然开心极了。她从他的话里,听出陈蓉这个女人确有点与众不同,做什么事都好像如入无人之境。爱怎样说就说,爱怎样做就做。
“你打算怎样,股价猛涨!”她给他说了马尔顿的事。
“我通通抛出去了!”他畅快地答道。
“都放了?”
他点了点头说:“爸爸说由我作主,我立即脱手。”
“为什么?”她吃惊地瞪着他。从未见过他在自己面前说话如此果断。
“我讨厌这个女人,姓陈的。”他说。
她抿嘴一笑,说:“她怎么样?听说是个美人。”
“我看有点妖邪!”他当时已察觉,爸爸有点失常,被那个女人一下子迷住了。直至今天,这还是个谜。这女人到底具有什么魅力?
“你不是说有事找我?”他问。
“就这件事了。”
“哦!”他有点失望。
突然,她看见右边小厅里放着一座钢琴,便走过去。用手指轻按一下琴键,竟是好琴。她忍不住坐下来,弹起了贝多芬的《命运》,音色很美,充满感情。命运的悲欢叹息在屋里悄然回荡,一种心灵的撼动。
这时,睡房门悄然露出了一道缝儿。再没有打开了。
琴声骤然停下。
“妈!”他听见轻微的啜泣。
沈姨脸上留着泪痕,倚着房门,一双微睁着的泪眼望着孔希文。“你弹奏得很感人!”
“沈姨……”孔希文连忙站了起来。
“没什么,我受了感动!”沈姨哀婉地说,“我父亲在听完这曲《命运》便走了……”说完,她掩上了房门。
他愣愣地站着。真的,他一直不知道妈妈这段心事。妈妈弹得一手好钢琴。在学生时还获过奖。自从公公去世之后,妈就很少玩琴,更从未听见她奏过《命运》。是的,她从没给儿子多谈自己的身世。她父亲是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学钢琴演奏。毕业后参加了青年军,抗日去了。翌年便被赶上内战战场。后来流落到了调景岭。万念俱灰,遂以教琴为生。有一天,他听见有人背后说:“一个弹钢琴的国民党逃亡军官。”仿佛他那双染过血的双手不配教人弹琴似的,他很难过。从此,便只留在家里教女儿了。他很爱《命运》这首曲子。也许这首曲能唤起他回忆绿叶的青春旋律。有时,他可以不停地重复地弹一个晚上。他尽量轻轻地按着琴键,轻得甚至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是心灵的鸣奏之音。她熟悉这首旋律,也弹得很美。她竭尽全力地弹着,直至父亲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后来,也就是治好了陈维克的怪病的翌年,他老人家放心地看了女儿的婚礼之后,竟没再弹琴了。他很喜欢陈维克,对女儿说,我有了个好女婿!好儿子!他欣赏女婿的为人,认为他是个有骨气的男人。一天晚上,繁星。海涛声。蝉鸣。窗外树影,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孤独的悲哀,便叫女儿过来。女儿婚后搬出去了。他要留下,执拗得很。小厅堂里只留下几张木椅子,空荡荡的。墙上挂着妻子的炭笔相,很美,简直是一幅名肖像画。他自己画的,没临摹照片,纯粹是发自心灵的绘像。可怜的女人跟着他逃走,是在路上累倒下来的啊!他感到内疚。常常在梦里的枪声中惊出一身冷汗。他讨厌战争,也憎恨自己曾被卷进去。女儿来了,啊!竟还是她出嫁前那身朴素的打扮。她太疼爱父亲,知道他喜欢女儿这个样儿。他要她坐下来,弹奏《命运》。他听着,微合着眼,犹如过去听女儿的演奏功课一样。听着听着,曲子落在最后一个音符上,他的心跳也随着曲子的终结而停止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一个音乐学院高才生无声无息的命运。
“对不起!”孔希文拉着他的手说。
“不要难过,她就是我妈妈。”
顿然,她难过的心倏地敞开了一扇门。她觉得一下子了解了他,好像也靠近了他。她看到他身上叠印着母亲的影子。
他默默地带她进父亲的书房。墙角放着一座旧钢琴,有点剥落了黑漆的斑点,告诉人们这是主人最心爱的物件。琴上面放着一个镜框。相片中站着三个人,正中站着个姑娘,右边靠近她一点的是陈维克,左边是个男孩子,啊!她差点叫了起来,是爸爸!突然,她望着正中站着的姑娘,惊叫一声,忙掩住嘴,心里说,这是我妈妈!
“是吗?”他说。
她从妈妈靠近他的身旁,似乎明白了自己过去未明白,以及没有想过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忘的往事,心底埋葬着的一叠隐私。
“你爸爸很纯情。这是他们一代的感情!”她深情地凝视着面前的相片。
“我想,你父亲也保存这张相片的,不过,他没有放在台上。”他若有所思地说。
“情有所钟嘛!”
“我们这一代呢?”
“想爱就去爱,爱了再说!”她淡然道。
“你呢?”
“也许。你呢?”
“不。”他摇摇头,“那是泛滥。”
她有点感叹地瞟他一眼说:“像你妈妈这样的女人,现在已不多见了。”她明白,他心上镂刻着母亲的影子。他的话,他的情绪和执著,她都理解。今天,她感到高兴,他在自己面前坚持己见。他恢复了自我。她喜欢他变得有主见了。“世事不断变化,人也这样。你不是也开始炒股票了吗?”
“不。我只是想不听那个女人的摆布,如此而已。”他显得固执。
“那么说,你了解她!”她知道他指的是陈蓉。
“我感觉到,已经感觉到了。”
“感觉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她劝告说,“话讲回来,我倒喜欢你从商,继承父业,你妈也会这样想的。”
“从商,你喜欢?”他有点惊讶地望着她,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了一下,他坦然地说:“我讨厌从商,我喜欢执业律师。”
“你只能是个穷律师,因为你的为人。”
“我不想离开工人朋友。在香港这个法制社会,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他激动地说。
“我明白。”
她看到他同妈妈一个模子。也许他说对了,最富于代表这一段历史的理智,是他妈妈慈祥的沉默。他似乎在背负着历史的这段感情,一种人们曾经歧视而又歪曲了,还有被遗忘了的感情。
“希文,真的,我多么希望你能明白。我感谢你,但我希望你留下给我自己选择。”
“但是,你会很穷的……”
“穷得干净自在也好。”
“富也不全是肮脏的啊!”她的声音充满着感情。
“这些事让我们来扯谈,没意思。”
“世上这样多的肮脏不平,你能打扫得了多少呢?”她不无感慨地问。
“这是主的安排!”他祈祷着。
“神佑!”她低声说。
奇怪,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同他靠近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