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十二分钟。钟先生走了进来。
老钟年近花甲,身板瘦削得似块意大利薄饼。人很实在,话不多,但脑子里储存着丰富的资料,尤其记忆数字精确度可达小数点后三位。何大伟当面称他是香港奇才。他对顺泰公司有今日之兴旺,功属至上。这一点,除了孔家元之外,就算何大伟了解。孔家元之所以舍得开,让老钟跟女婿,也足以表明他对何大伟的关怀备至了。何大伟最欠缺的是对香港情况的了解,尤其是此地的掌故。因此,何大伟对老钟的敬重可想而知。
“钟伯,又有什么新行情?”何大伟急迫地问。
“听说狄根财团入市。唉,夜行军,神不知鬼不觉。”钟民皱眉说。
“哦!”何大伟诧异地说,“真的吗?”他感到疑惑,马尔顿来香港的话,会见孔希蒲的,至少也来个电话。
老钟给他说,刚才他去见了孔希蒲,正好马尔顿来电话,告诉她,他昨天到港。看来狄根财团拟收购加尔宁公司,这消息该是真的了。
何大伟对梁松有点不放心,当然加尔宁公司有优势,但不能不多加小心。狄根财团入市,这个牛市的谜底可说揭开了。对策怎样?
几位年轻副手力主买入看涨。只有老钟一个人摇头,他最知情,偏又是他反对。
“什么原因?”何大伟不解地问。
“我说不出,我只是感觉不妥!”钟伯坦然地说。
荧屏上,加尔宁公司股票价格已上升五十个百分点。行家分析仍然是涨的趋势,并暗示可能是美资财团入市。也许马尔顿是个新人,来不及引起传媒的跟踪查访。这个利好消息当然成为暴涨的原因了。
何大伟有同感,因为马尔顿此行的动静同往日不同,不像只是他一个人来。
突然,孔希蒲出现在房间里。她来看丈夫,更主要的是为马尔顿而来。她来得正是时候。马尔顿来找过她,把带来现金支票的事都给她说。而且还神秘地对她说,陈蓉很关心何大伟的情况,听得红了眼睛。他猜度陈蓉也许就是何大伟要等待的那个女朋友了。她明白了,难怪这两晚丈夫老是辗转反侧睡不好。
情况都一清二楚了。
荧屏上,加尔宁股票价格又升了三个百分点。
房间里很静。只剩下何大伟夫妇和老钟。
突然,电话铃响。
“何大伟先生吗?我是陈蓉。”
“我是。”他急忙回答。
“大伟……”对方马上改口说,“大伟先生,有一件事要给你说……”
“夕芝,你是夕芝,我听得出来!”“大伟”这两个字太亲切熟耳了,他惊喜若狂。
对方很冷静,出奇地漠然:“你相信我吗?相信吗?”
“相信。”
“你一定得相信我,一定。”她还是过去那个率直的脾性。他太稔熟了。
“对,我一定相信你。”他说。
“你立刻把手上加尔宁公司的股票抛掉,通通抛掉,一股不留。你得相信我!”
“嗯!”
“此事密不透风,但允许你给至好亲友个贴士……”
砰,对方放下了电话。
钟民听了,又蒙了头,迟疑不决。今早不知道是遇上神,还是撞了邪,事情总是来得如此突然。
何大伟不假思索便交待钟民把加尔宁公司股票通通抛出去。接着,他给孔希伦电话,告诉她抛股票的事。她只嗯了一声,也没多问一句便放下了电话。
这时,他才发觉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他纳闷,她从来也没有过不告而别的。然而,他眼前也无暇顾及。他终于找到陈夕芝了,有好多话要说,有好多事要问。至于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公司的股票抛掉,他没多想。反正盈利已很可观的了。他只是急于去见陈夕芝一面。
钟民诧异地睨视着自己的老板,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慌神过。见他呆呆地坐着,入了神,便赶快识趣地走了出去。
孔希伦面对股价急剧上扬,见得多了,只是这回自己直接参与,心情就完全两样。副手提出的报告很简单:有消息称美国财团介入,市道看涨。反正她低价买入,没风险,剩下来要考虑的是在什么时候脱手合适。因此,她心情很平静。只是姐夫何大伟有点儿慌失失的语气,倒使她犯疑了起来。
她给杜尼斯电话。
杜尼斯立刻过来她办公室。人在热恋中,随叫随到。他对她说个详细,马尔顿作为美国狄根财团代表来港,收购加尔宁公司。他只知道马尔顿要来。他认为这是个大好机会,进退皆宜,利润以倍数计算。已盛满鸡蛋的篮子,看你拿走一篮子,还是待一下拿两篮子呢?
“马尔顿会上门见你的,忙什么!”他轻松地说。
“你抛不抛出去,也有近一倍利润了?”孔希伦征询道。
他摇摇头,说:“我看好,守住。”
“你爸爸的意见?”她不放心,又追问道。
“这里由我作主。”他说得颇肯定。
她沉吟着。
“怎样,放心不下?”他问。
“我相信你,好吗!”
“这就对了。你用不着跟在何大伟背后,走自己的路吧!”
她盯他一眼说:“你怎可以这样说呢!”
“对不起!”
他轻轻地亲吻她,便告辞了。
孔希伦木然地坐下来,心里晃荡着好些影子。“有利脱手!”父亲的一句经商格言在耳边响起。这无疑是股市的一条重要守则。不过,她有自己的想法。趁这个机会同太和洋行开始一个合作新阶段,当然彼此是平等的有实力的合作,决不会是像过去大班同买办的主仆关系。她从继承家业的第一天起,就下决心改变爷爷、父亲同何大伟对杜氏的戒心,带有深层积怨的敌意。她认为杜尼斯是诚恳可信的,至少到了他俩手上,没必要再抱住这根历史的朽木。当然,她尊敬何大伟,他是一个好姐夫。可是,坦白地说,他算不上新潮。用杜尼斯的话说,中国根味还是浓了。她同样受不了白人的白眼,二等公民的鸟气。但她只能竭力地适应和改变它,而不是远远地回避。在她同杜尼斯之间,可以说是平等地相爱。话说回来,何大伟的带劝告的贴士给她一种警觉,这里面不是风平浪静。既然杜尼斯已说明白太和洋行的决定,风险自然是共担了。
她决定得很轻松潇洒,几位副手无言可对。
她给了二姐孔希文电话,人不在。她赏识二姐的经济才能,直至今天仍然认为她应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二姐是天生的经济行家。她欣赏一句名言:一切都是交易。孔希文对妹妹说,不管戒心好,合作好,有钱赚便是了。她不计较过去,也不祈求未来,重要的是眼前。即使是夫妻,也有交易的时候。结婚同离婚,归根结底也是一种特殊的交易。说来奇怪,孔希伦欣赏二姐正因为她常常持有这些独特的观点。唉,天晓得她又死去哪儿?孔希伦看得出来,马尔顿在大姐身上落空的悲哀,似乎从二姐那儿得到稍稍的弥补。她这个人在感情的心态上,是宽容仁慈的,正如她对陈子明那样,讲明白是个好朋友而已。也许她会考虑马尔顿的,因为他活泼细心,善解人意。美国人的坦率会得到她芳心的欣赏。
白天不讲人,夜晚不说鬼。孔希文推门进来。
“二姐,你怎么会来的?”孔希伦高兴地问。
“加尔宁叫我来的,对吗?”
孔希伦浅浅一笑说:“对,一百个对。”接着对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孔希文轻淡地回了一句:“万一杜尼斯也受人摆布呢?”
她望了望孔希文说:“我没想过!”
“你不该想想吗?”
“我相信他。”孔希伦直爽地说。
“你不过是在冒风险罢了。”孔希文很清醒,在股市上只有交易,冒风险的交易,此外便没什么了。
“姐姐,好了我的二姐,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孔希伦微笑依然。这真是世上少见的纯情的集团公司总裁。
“希伦,我明白,你是跟着感情走。”孔希文郑重其事地指出,“你要合作和解也不是这个样的。既然你坐上了这个位置,目的是赚钱,但不要害人,也不能不设防。”她自知话说得太坦率了,也许说重了。
她轻轻地搂着孔希文说:“二姐,你让我慢慢消化好吗?”
“你找我是为了这件事么?”
她点了点头,说:“还想问你那位美国金发小子的近况。”
“他嘛,玩玩也可以。”
“我是说正经的。”孔希伦说,“你心里怎样想,我都清楚。”
“哼,一匹回头马!”
“你好老土。”她知道孔希文是嫌他追求不遂才转向自己的。
“这一点,你不明呀,一点也不明白。”她用手指点了点孔希伦的鼻子说,“新潮派,你还嫩呢!”
“老女啦!爷爷说的。”
“这就说对了,要让美国人懂得东方姑娘的心,明白么?”孔希文凝视着她那俏丽的脸庞说,“你对那位英国人不要太西化了。”
“哦!”她又一次领受二姐的深思熟虑。唉,人这样活下去,不累死么?为什么不轻松点儿?你再轻松也不过是区区几十年,说不定明天便合上眼,一切听天由命。我才不自我折磨呢!使说:“马尔顿来了香港,他住在哪里?”
“哦,我不知道。他没找过我。”
“不会吧!他敢?”孔希伦半信半疑。
“真的。这还是第一次。”孔希文说。她想,莫非外面说的美国财团介入股市同他有关吗?这小子居然充起大头鬼来了。突然,孔希文像想起什么事情似地说:“大伟说的话,你认真考虑一下。此事你没对爸爸说吗?”
“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她耸耸肩,有点自负地说。
“是这样。我得回去了!”
孔希伦狡黠地瞧对方一眼,“该了,他已坐在客厅里等你呢!看你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