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在山林间透出宝气。这是一座建于五代的古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当时寺庙之盛。少华寺几经劫灰,保存至今也是难能可贵。风水先生们曾经捧着罗盘在这里逡巡,拈着胡子,眯着眼睛,看来看去,沉吟良久,忽而大惊失包,扔下岁盘就逃之夭夭。也不知何故,总而言之,这是个神秘的地方。于是人们都战战兢兢地鱼贯而至,顶着香火,三跪九叩地走进山门,向着大雄宝殿的释迎大佛顶礼膜拜。这大概是少毕寺经久不衰的原因。历年战乱兵燹,也只是损及些女墙、回廓、檐角,现在都已经修葺一新了。国家为了保护文物拨了不少黄金,工匠打成金箔,把佛身、雕檐都嵌镶得金光闪闪。这使得本来很寂静的山林顿时显得富丽堂皇起来。
少华寺未胖为旅游地之前是十分幽静的地方,一道清泉在寺边的大石上淌过,潺潺地飞溅,涌作清泉,传说苏东坡当年被贬徒岭南,路过这里,曾在此泉瀖足。石上也果然有他的题字,只是刻蚀得厉害,但还依稀可辨“清可濯缨,凉可涤虑”落款处也隐隐看得出有苏轼两字。因为石头已被古荔的根缠裂了,长满了苔蕨,使得子瞻坡公的遗墨难以拓本。这棵古荔大概因为苏东坡说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很受鼓励,生长得很有劲头。尽管被雷火劈焦了一爿,活的那半爿还从石罅中扭曲着挤扁了躯干拼命地挣扎出来,弄得浑身疤痕斑驳。
现在只能在鸟呜中寻梦旧日的清幽静逸。但鸟呜也不多了,且杂着许多嚣尘,那鸟语也不再那么充满爱情,而是受惊吓的厉叫。问题都出在停在山门外草坪的旅游车上。
一条新辟的沥青公路蜿蜒而去,直至省城60余里,一路飞驰着红的、白的、蓝的、黄的旅游汽车,隆隆的车声打破了山林千百年来的宁静。从这些车里走下一批又一批的游客,红男绿女,人声鼎沸,其中不少是碧眼金发的外国人,他们当然不是来进香的,而是围在菩萨前面七嘴八舌地评头品足,然后捧起照相机,搔首弄姿,“咔嚓咔嚓”一闪一闪的亮,使得雷部天神也目瞪口呆,司电的电母只能在一旁深表歉意,自愧弗如。
圆明对这些游客真是感到腻透了,没完没了地盘根问底,甚至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他。问他出家多少年了,不感到寂寞吗?过去香客们可不是这样,都显得那么虔诚,那么有数养。称他为大师、师父。哪有这样干脆用“你”“喂”来喊他。有什么办法,他们都是些执迷不悟、俗气未脱的芸芸众生。他深感世风日下的痛切。最令他感到不可容忍的是觉新。觉新只是个后生和尚,不过20来岁,他哪是出家,不过是在寺里混口清闲饭吃的二世祖,不常在寺里安分守己的呆着。圆明可是个本分的出家人,打10岁出家,是了空方丈主持他的剃度仪式。了空方丈可是个德高望重的大法师,他老人家已经圆寂了,阿弥陀佛!当时的剃度仪式是相当庄严的,钟鼓齐鸣,大鹰里震响着“嗡嗡”的诵经声,僧人们披着袈裟合什打坐,他跪在当中的蒲团上,信誓旦旦地接受方丈的摩顶受记,到现在他还记得“三归五戒”。值得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的法号是入了度牒的,也就是说正式编制。不过,几十年了,他还只是混个都寺,管管寺里的杂务。现在做法场极少,书记、监寺等都闲得发慌,唯独他这个都寺忙得团团转。
是一只鹧鸪飞过,留下一长串哀婉的啼声,远处的山谷,浑淡的云霭中袅袅回音。圆明的耳朵一直追到天际,驾着神志,好久才倏然收回。他相信有魂,这时他的魂才回到他的躯壳来,不由地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好大一只鸟!”是觉新踮着脚惊叫。他小时候很会打弹弓,刚在他长身体的时候,逢着经济困难,亏得他上山用弹弓打鸟。鸟可不是鸡,多大的鸟,一拔尽毛,剥出肉来也一不过一只拇指大,一家五口人,只好熬汤。浑浮稀零的油星尽捞给爸爸喝,他有病。听说到少华寺当和尚可以管饭,他使来了。少华寺可名闻遐迩,常有外国人来参观,寺里的僧人大都老了,“老了和尚老不了庙”也是觉新的造化。不过,他没像圆明经过剃度,故未能正式入牒。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才进寺不久,抓过田鼠,剥了皮,在伙房抓了一把豆子煮得喷香,美美的吃了顿,偏偏让圆明瞅着了。“五戒”中第一戒便是戒杀生。犯了戒就相当于犯了原则性错误。那时觉新不过10来岁的小沙弥,他满不在乎。所以他现在还只能做些看香火,添香油的事。不过,他一个月还有六七十块钱可拿。吃的是寺里的斋饭,穿的是寺里的缁裰,于是便攒下不少钱。他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锃亮的手表,这为他增辉不少。连圆明看了也限痒。
现在觉新走在辇道上“橐橐”作响,风也吹得檐牙间的铁马叮冬作响。圆明听了很感悚然,他不由忿然地瞅着觉新。觉新不理他,把身子耸起,走得更响了,也不正限以视圆明。
圆明穿的是黑布面的宽紧塑料薄底鞋。麻布僧鞋早已穿破,又没新的买,只好将就着穿。当然,布鞋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皮鞋的水平。圆明于心很不甘。但一转念:“这哪像个出家人,让这阿飞走进寺里来了。”
这风吹得很猛。春天了,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呜呜”直往这充满神秘而肃穆的古寺里灌。辇道两侧的桃树开得通红,一枝枝尽缀满了绯红的桃花,夹几眉嫩绿的桃叶,整一片看去,真使人心也红了。“呀——”圆明听得觉新一声惊羡的叫喊,他的心为之一缩,料想他肯定不会有好事。他正思忖,又听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知是唐诗,但没听清,只“啪”-声,觉新已折下一枝来,擎在手上把玩一番,急匆匆地往禅房里奔。“橐橐……”一阵皮鞋急促敲击地面的声音。地面是整一块块白石砌的,声音是硬邦邦的。少华寺历来是静谧的。圆明觉得非说话不可了:“不可采花,你犯了戒。”他也不知道会冲口而出这个“戒”字,心里一阵怦跳。
“色是空也,空是色也。只不过是你心里有色罢了。”觉新停了步,兜头掷过一句话,又奔走了。
圆明气得颤了一下,连忙又合什,轻轻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实话,他也喜欢这些桃花,其中也有他栽的。喜欢归喜欢,一切都是空的,从来也没有哪一个僧人把花插在床头上。花开花落,年年如此。圆明顿悟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桃花,只不过是心中有桃花罢了。他还记得那谶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记得十八九岁那一年也是这时候,曾经有个来春游的姑娘,站在桃花下看,看样子她想要化作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忽地记起一句唐诗。这姑娘真美,他从来也没有接触过年轻的女性。他在禅房门廊上竟看呆了。那姑娘回眸间看见有个年轻和尚看着自己,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圆明当时吓得连忙低下头念佛。“师父,我能折一枝桃花吗?”声音像是涓涓泉水沁入圆明的肺腑,他很感受用,心里像有蜜汁在融化着,但他不敢正限望那姑娘。他心里真想奔过去,替她折下一杖来递给她,但她不敢。不知一种什么力量竟扯动他的脑袋点了两下,甚至用手一指,指着他栽的那棵,说了一声:“折那棵的吧。”姑娘高兴得要蹦起来,折了桃花,拈着枝条,用小巧的鼻子嗅着花,连声说:“谢谢——”圆明心里是说不出的甜,只是在姑娘转身走了,他才敢抬起头来望着渐远的倩影,直到不见了,他还呆立着。心里一下什么也没有了,鸟声也没有了,远远飞去,融入云中;桃花也没有了……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到现在他还会在桃树下勾起这段回忆。尤其觉新掷过来的那句话,好像道破了他心中的隐秘,他自觉脸一阵热,以闭目念佛作掩饰。幸而觉新根本没有留意。
在他很有一番“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感叹,他那“白茫茫的世界”忽而又“轮回”了。他眼前一亮,像是看见了佛光的照耀。他的心怦跳;血要沸腾,那是入定参禅也领略不到的一种境界,顿觉得身子是那么轻松,完全是登临了仙界的感觉。那不是她?他还记得浅绿的裙,淡紫的衫,飘然若仙,亭亭玉立。他觉得脚步也轻快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点也没有用力,简直是驾着云,轻轻地飘移……一样的桃花,一样的人面。忽而,他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了空法师的诫训。他的背上好像长出芒刺,脸也发赤,手也哆嗦了,可脚步还在前移,尽管有些发软,也还是在走,有点神推鬼拽,心里是揣着一团热。其实他是没搭讪的勇气,他只打算装着去看桃树长势靠近点而已,他只觉得嗅到一股香气,认定是她身上的馨香,不由得有点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