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是当年的容貌姿态,就像今年桃花依然似去年盼一样。她回眸一瞥,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身子颤抖了一下,眼睛被眩得垂下眼睑,赶忙低下头,心中默默地念着佛。
“师父,我能折一枝桃花吗?”声音还是那么甜润。他没有勇气看她一眼。但又装作毫不在乎,连忙绷紧脸孔,抠出一张大度的笑,喉咙尽力抑制着颤音,使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城府中发出来:
“你自己拣一枝折吧!”
“谢谢!”她很礼貌的应道,折下一枝来,把手擎着,用鼻子嗅着,转身走了,一点也没有似曾相识的表示。
圆明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而觉得像是从梦中惊醒,茫然若失,他始觉得自己是老了10多年了。眼前分明是个香港女郎。
觉新从禅房出来,“橐囊橐”辇道的石砌又踏响了。那女郎很惊异在这“空门”的净土竟有红尘的嚣响。她驻足侧目一视,是个时髦的青年和尚,她不禁莞尔一笑。
这一笑竟使得两个和尚都看呆了。只是圆明低着头不住地念佛;觉新竟冲着那女郎也一笑。那女郎很尴尬,擎着花枝加快步走,高跟鞋尖的像钉子锥在地上,走得不稳,一不小心在石隙中一别,扭了脚踝,“哟——”一声,竟使两人都颤了一下,情不自禁把腿跨过去。到底是圆明想起了佛,对自己凡心未泯的一时妄动很是忏悔,他裹足不前了。而觉新毫不犹豫地两步跨过去,撩起僧袍,要扶那女郎。那女郎被挟在石条凳上坐下,揉着脚。觉新竟大声对圆明喊道:“还呆着,快去把药酒取来。”
圆明也竟如梦中乍醒,也竟听他的使唤,连忙进禅房取来药酒。他想把那瓷钵交给女郎,可还是交给了觉新。觉新也不问女郎愿意不愿意,便把些浸着酒的药草蘸着她的脚踝。那女郎要揉擦,两根嫩如笋尖的手指并无力量。圆明刚想上步,胆怯怯地说声:“我……”
那“来”字还未说出,觉新已经蹲下了,手掌中抹了药酒,竟把着女郎的脚踝揉起来。
“试试看。”觉新停了手,额头沾满了汗珠。女郎穿了高跟鞋,站起来,走了两步,道声“谢谢!”弯下身把那支横抛在路边的桃花拾起来。可一看花都残了,不免双眉一皱。
圆明这时早去折了一枝更妖娆的桃花来,趁着觉新没回过头来,默默地递给女郎,也是得到一声“谢谢!”觉新颇有懊悔之意,只有圆明看得出,心很痛快。但觉新还是一样的笑脸:
“这春天桃花开得好,满院都是,你尽可拣好的折一枝,不几天便都得残了,那太可惜了。”
那女郎笑着说:“你们出家人也懂得爱美?”
圆明一听,臊得满脸通红,连忙转过身去暗暗叫佛。而觉新笑而答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超度到空的境界,也就是最美的境界,怎么出家人不懂得美呢?”
圆明听了,心里很是不服气,只是嘴上道不出来,憋在肚子里发闷。
那女郎对觉新嫣然一笑,“小师父悟得这么透彻?”一旋身道声:“朝那边看看去。”便轻盈地走了。
又是一只白色的鸟在庙宇上空掠过,一长声飞鸣。圆明翘首时,那鸟已去之杳然,他只觉得一颗心已化作一缕烟,也被风吹着去,也不知是绕着女郎的倩影,抑或是随着高飞的鸟飘入云间……
“好一只漂亮的鸟!”是觉新叫道。他心情极好。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进大殿。殿堂甚高,藻井在阴沉中透出金光,花饰历历可见,层层集集,显得深邃,朱漆的大柱耸立着,合力撑起这神秘而肃穆的世界。庞大的佛像金身黯淡,恬淡静谧,含着神秘的微笑,慧眼半开半闭,掐着金色的手指,正在度量着人间的气数,命运的奥秘,城府颇深地俯瞰着匍伏在蒲团上的善男信女,任凭他们叨叨絮絮地祈祝,他也笑而不答。圆明认为天机不可泄露,这要凭各人去颖悟了,觉新是从来不会把希望寄于此间,他的跪拜,只不过是履行公事而已。所以当他一跨进来,看见供台上的长明灯的灯芯几欲燃尽,他便走上前去……
圆明一进来先合十念念有词,俯首闭目祷祝一番,大概是“万寿无疆”之类。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去,深深的叩了头,佛看下来,肯定只能看见“玉臀高耸”。正等他抬起头,睁开眼,那眼光很有羊羔般的纯真善良,佛看了肯定动恻隐之心。可他一看见觉新要去动那长明灯,连忙大声喝住:“你快去净了手来,你这会亵渎了神明。”
觉新这才想起那手替女郎揉过脚。他想,这是圆明有道理,到底这里是佛界,不是外面的世界。他只得悖悻地望了圆明一眼,“那你来,添些香油,把灯芯挑出来。”
圆明这才发现问题严重,而他是都寺,不屑干这种事。他伏在蒲团没哼声,只是瞪了觉新一眼,又慢慢的把头叩下去,匍伏着,两条手臂摊在地上,在脑袋两耳处摊开手掌,像是乞求佛的赐与,久久的伏着。觉新连忙把灯芯挑长了,还加了香油。望着五体投地的圆明忍俊不禁。圆明听着这一切,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宁可认为是自己心诚所至,使得油灯更亮了。于是他可以坦然地祷祝,向佛表白虔诚。觉新省去了净手的功夫,他趁着圆明伏下身去,用幔帐抹抹手,尽力把药酒残迹抹去。
有游客进来参观了,圆明立即站起来,在旁躬立。倘若那是个香客便不可怠慢了,那当然是衣着华丽的人,尤其泰国日本的华侨和港澳同胞。他们大都信佛,一宗大的施舍,至少也可以让佛祖髹一次金身。僧侣们可得一身新的袈裟,即使是出于好奇的游客,也会煞有介事的合掌拜拜,从衣兜里拿出五分、两分的硬币往供桌一抛,他们是试着看打中佛的莲花座的花瓣以求好运气。这是把佛祖当成坐在街头行乞的乞丐的举动,简直是对神明亵渎。圆明看不过眼,用破了的神龛改成个化缘箱,嵌以玻璃,开了道缝像是个大信箱,让人家把善事做到里面去。现在已满了大半箱,圆明对这样的香客从来不以为然,决不会向他们送一两句吉利的话,诸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会在一旁漫不经心地逡巡。待游客走了,他望着那玻璃里面的钱币洋洋自得,他做梦也想成为少华寺的主持方丈。
原来进来的又是那个香港女郎。因为脚刚才扭了,走起路有点跛。她朝他俩微微一点头,笑了笑,便乐呵呵的跪在蒲团上合着掌祈祷。她只求三愿,一是全家消灾祛病,二是父亲财运大发,三是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觉新在一旁听了,心中很觉凄然,他痴痴的望着跪着的她的背影,暗暗地叹了口气,便坐到门口去,望着外面的桃花树出神,花枝在风中摇曳绯红,蜂蝶在花丛中忙碌……而这里面都是蛛网尘粱,古佛青灯,阴森沉寂,百无聊赖。
这时,那女郎呼了一声,他连忙上前扶起,她娇柔无力地依偎着他,她的髭发撩动着他的面烦,馨香沁人。他俯着她的耳畔,尽管她的鬓毛撩得他的鼻子发痒,他轻轻地说:“我不当和尚,我要当少华寺旅游公司的经理。我要开发少华寺宗教文化的资源。”她温柔地答道:“那么我叫父亲来投资赞助,成全你。”正在这时,圆明瞪着限,叉着腰,喝道:“觉新,你这个佛门败类,我把你清除出少华寺。”一手抓住觉新的胸口。
觉新气冲斗牛,“去你的!”用手一推,身子也弹将起来,他愣住了,原来是幻觉……
那女郎正把两张五元面额紫酱色的外汇兑换券塞进化缘箱里。一听觉新的惊叫竟怔住了。圆明正躬身不迭地向女郎,千恩万谢,那副笑容也凝固了,却比哭更难看。觉新知道自己失态,脸上一阵红,很是尴尬,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刚才做梦了……”
“白日的梦?”圆明疑惑地呢喃。
“不是说人定要意守丹田么,怎么走火入魔了?“女郎揶揄地说。
“是呀!我看你花这么多钱,想买动佛祖保佑你,我觉得好笑。”觉新也谐趣以答。
女郎也脸一红,期期艾艾地说:“我不过觉得有趣罢了。”
“我是梦见几个佛像都伸手下来,争着伸进箱子里掏钱,这样多失体统,我一生气,便要喝退他们把手缩回去。”觉新眨着诡谲的眼睛说道。
“觉新,不许你胡言乱语,殿堂圣地,怎么可以恶语中伤神明。”圆明马上制止觉新,指责他又犯了戒“妄言”。
“老师父何必动真,这位小师父不过说说笑罢了。”
圆明看着女郎的笑靥如酒,那声音又是那么的甜,不由得心里竟怦然一动,但听称他为老师父,他是老了,才40岁,这就老了,他心中的甜美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怨。是呀,青春在清苦中消失了。就像落在阶上萎蔫了的桃花,一瓣一瓣被风吹散,化作黄土。可是觉新年轻得多,他不由得又望望觉新。觉新不是正式和尚,他是俗家弟子。他当然不愿受清规戒律约束。圆明暗自在心中长叹,他看到觉新也在望着他,那目光桀骜不训之余还带有点怜悯。圆明感到自己在他目光下有点晕眩,连忙避过他的目光,他一向引以自豪的对神的虔诚受到撼动,他感到惶悚,黯然不语。忽见得一只很美丽的鸟从殿橹上空掠飞,向山门外的远处冲去,他借以摆脱这尴尬的局面,强一笑,故作天真,惊叫道:“哟,好漂亮的一只鸟呀,飞到哪去?”说着他便跨出门槛,漫无目的地步出了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