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风,冷砭肌肤。
窄窄的兴隆里,麻石板上湿漉漉的,一串串沾着红泥的脚印。巷里各家店铺冷冷清清,唯独开在榕树下的张记香肉店却生意很旺。
广东虽说不下雪,但霪雨霏霏的冬春之际也冷得人不住地呵手跺脚。这正是吃狗肉的好时光。吃了狗肉浑身发热,正好御寒。不过,吃狗肉登不了大雅之堂,讲究不得文雅。三五个人蹲在地上,横七竖八伸着筷子,争先恐后地向砂煲里又撬又戳,嘘着热气,狼吞虎咽。所谓“狗肉滚一滚,神仙企唔稳(站不稳)”,可见狗肉香喷喷的魅力。
张老丙杀狗很有一套,虽说他祖上是屠户,但他杀狗却.不是用刀,而是摸着狗脸,狗受宠若惊,舔着他的手,摇着尾巴,正在得意间,张老丙抽出袖子里的短棍在狗鼻梁的凹处一敲,狗来不及一声便倒下了,直到被大卸八块,还不知怎么回事。狗不受惊吓,肌肉松弛而不会充血紧缩,吃起来不碜牙。广州人嘴巴很刁,狗肉的味道有一点滞,他们一吃便知。他们食遍全广州的狗肉煲,最后公认张老丙的为全市之冠。嗜好此道者往往不惜舍近求远,宁愿过桥搭船来张记一饱口福。为此张老丙十分自豪。不过,使张老丙终生遗‘憾的是膝下无子。老婆给他养了整整五个女儿。他于杀狗营生,自然传不了女孩子。每次杀狗,女儿们总是哭泣,现在女儿们都长大了,习以为常了;只是仍不肯沾边动手。张老丙只好一个人开膛、通肠、切肉……可是女儿们一闻到狗肉香又忍不住嘴馋。张老丙免不了唠叨她们会吃不会干,但还是把最好的肉割下给她们吃。
后来,女儿纷纷出嫁了,因为爸爸是杀狗的,所嫁也无非是卖肉的、推大板车的,……门当户对。张老丙一年中最快活的时光,是他的生日,那是每年最阴冷的日子。他和女婿们围蹲在地上,斟上一杯“五加皮”或者“肉冰烧”,任炭火旺旺,把砂煲里的狗肉煮得滋滋响,香味四溢。女儿们一把把的加进嫩绿嫩绿的玻璃生菜,或者是红嘴绿鹦哥的菠菜,当然还可以加些青蒜、茼蒿菜。她们说狗肉汁比狗肉味道更好。男人到底是男人,张老丙和女婿们杯盏交错,把滚烫的狗肉夹进嘴巴,实在太烫,就用舌尖撬着翻两翻,吐出来用筷子夹着,嘘两口气,又放进嘴里,忍着烫翻来翻去,进门时冻得通红的鼻子也沁出潮汗,流出清涕。这就是吃狗肉渐入佳景之时。
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一来,张老丙莫名其妙地被当作吃闲饭的,被赶到乡下去了,几年后才迁回广州。当时,女婿们一个个爱奠能助,只有帮着扛行李。自然,张记狗肉煲也绝了迹。张老丙想,要是有个当干部的女婿帮着说话,就不至于如此下场了。幸好他尚有个老三,年已30仍待字闺中。三姑娘长得最好看,心头也高。要找个党员干部、工资是80元以上的对象。
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三姑娘把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带到家里来。这人一进门就跟张老丙握手。这是正宗的干部格局,张老丙心中就有了谱,几个女婿却不争气,不是拱手就是鞠躬,要不就傻呼呼搔耳挠腮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三姑娘红着脸告诉张老丙:
“爸,他就是赵同志。”
“嗬,赵同志,坐,请坐。”张老丙激动得两只手不知怎么放才算得体面。他尽量把身上的小市民习气抑制着,显出一种雅俗兼有的态度来。
那个赵同志说:“你好!张老同志。”张老丙不禁受宠若惊。因为街头巷尾人人都叫他“狗肉丙”,更有叫“狗肉佬”的。即便是小孩,叫“狗肉伯”已经是很赏脸的了。街道干部和派出所同志则直呼其名,后面也没带个“同志”。张老丙仿佛一下子腰杆粗了,眼睛里竟然有了点潮湿。他感到这比叫他爸爸更受用。
自那天起,他不住地向姑娘打探,“怎么样?赵同志跟你说了没有?”
三姑娘佯作不知:“说什么呀?”嗲声嗲气的,满脸娇羞。张老丙心里明白,有指望了,但还是着急,生怕砸了煲:“唉,年纪都不小了。不错,赵同志比你大十岁,怕什么?老夫少妻,他更知道疼老婆。”
他常盼老赵光临。老赵正处于热恋阶段,不负张老丙的一片苦心,三天两头来张家,穿一身新的军干装,四个口袋,很有派头。老赵一来,张老丙便忙得像湿水榄核似的,又是打酒,又是切狗肉……还亲手给未来的三姑爷点烟。刚开始,老赵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渐渐,老赵觉得要娶三姑娘简直是抬举了张家呢,和张老丙说起话来便有点居高临下的样子了:“嗯,唔,这个嘛……”拿腔拿调的。可张老丙一点不觉得难堪,他觉得三姑爷到底比起那几个只会陪他吃狗肉的姑爷更有出息。光听听这种腔调就非同凡响。不是当干部,能拖出这种腔调么?当左邻右里向他投来羡慕的限光时,张老丙总是把脖子挺了又挺,头昂了又昂;前些年撵他下乡的那个街道干部,见到他也有点内疚、抱歉的样子,张老丙沾沾自喜,不由得哼了一句粤曲:“是下人,怎会开心,不受主人责骂罗,值得拜神……”莫以名状的快感涌上心头。
老赵发挥作用了。人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弄得到的营业执照,他轻而易举地给岳父弄来了。孙记香肉店于是重新开业。
这一天,兴隆里热闹非凡,“乒乒乓乓”的爆竹足足炸了10分钟,炸得硝烟弥漫。张老丙更是乐呵呵地张罗着。他身上崭新的干部装,还是照老赵那件的样子做的。他是双喜临门呀,又开张,又嫁女。不过,老赵不愿意把婚宴摆在这间香肉店里。趁着“乒乒乓乓”的爆竹声和硝烟掩护,他把新娘接到“大三元”酒家。他在那里用内部价订了10桌酒席。张老-丙有这个神通广大的女婿更感到下半辈子有靠了。
爆竹声响过,店铺大玻璃柜里,红亮的烤狗呲牙咧嘴,香气四溢。狗肉朋友们为之馋涎欲滴。不过,柜台上操刀吆喝的不是张老丙,而是大女婿,一个演鲁智深不用化妆的码原图头工人。因为他对那个“科级’,老襟瞧不顺眼,乐得不去参加三姨妹的婚礼。
这时,张老丙已经乐颠颠地赶到“大三元”,以老丈人的身份坐在首席,接受新人的敬酒、宾客的恭维。老赵却不大热情,例行公事般和丈人碰了一下杯,便拉着新娘走开了。和他的处长干杯,那才是高潮,小杯换了大杯还不罢休,说要用碗。三姑娘黯然地回眸看了老父一眼,但还是陪着笑脸给丈夫的顶头上司斟酒。不过,张老丙倒全不在意,一个处长这么赏脸,他觉得体面极了。
可是女婿们对老岳父却都啧有烦言。岳父特别钟爱三女婿倒也罢了,问题是老赵对岳父的一片心不以为然,令他们忿忿不平。记得给岳父做生日时。他们聚在家中喝酒吃狗肉,老赵背着手走进来送给岳父一个生日蛋糕。张老丙满脸是笑,咧着嘴接过蛋糕,要老赵也坐进来,一起喝酒吃狗肉。老赵耸耸鼻子,“我这就得回去,工作忙得很,你们喝吧!”
张老丙扯着他的衣袖,吩咐备筷斟酒。可是没有一个女婿乐意动一动。
“不了,我这就回去。”老赵还是坚持要走。张老丙瞪了女婿们一眼,他们只当没看见。
三姑娘也因为要嫁给个干部,很有点“夫荣妻贵”的样子,姐妹们吞不下这口气,便动用起日舌之长:“一身老人气,难为她怎么和他睡!”接着是一阵捂鼻子的“嗤嗤‘,声和窃笑的“嘻嘻”声。
三姑娘嘴巴也不饶人。正好门口一只大公鸡拍着翅膀追逐着母鸡们,一只母鸡不由自主地蹲下了,她立时借题发挥:“等不及罗!有气力就行啦!”臊得姐妹们满脸通红的。姐妹连襟间的不和,使张老丙大伤脑筋。
到底是一奶同胞,三姑娘要嫁人,几个姐妹还是凑钱买了一床红亮亮的绣着牡丹凤凰的缎被面作为贺仪送了过去。理所当然,她们便拖男带女地合家来喝喜酒,使得三姑娘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她真不想过去为姐姐、姐夫们斟酒,尽管她还是装着笑脸过去了。大姐最不自在,那个码头工人还傻呼呼的在家里卖狗肉,不吃白不吃,真是吃大亏。尤其使大姐忿忿不平的是老爸爸竟没要老赵的彩礼,说人家是国家干部不兴这一套。这还情有可原,最“离谱”的是连买大床竟也是用几个女儿女婿孝敬他的钱垫上的。广东人最损人的一句话是“嫁女赔大床”意思是嫁不出去,买一进一。真丢人!其实,别人怎么知道床是谁买的呢?不过是姐妹们看不得罢了。
“爸,你太偏心了。我结婚时,你非要人家一千块钱礼金不可,又要多少担礼饼,多少台酒席。可老三她,你连一个银仔也不要。”大姐表示抗议,另三个马上附和声援。
“你们懂什么?有你们求老三的时候。”张老丙声音一大,女儿们也不便作声了。
正因为有这种种潜在的危机,尽管婚宴看来很是体面,厅堂里笑语喧腾,但在几个姐妹那桌上气氛却不怎么和谐。她们埋着头拚命吃喝,唯恐吃亏。几个小外甥明明吃饱了,可爸妈们还非要他们多吃不可。小孩子不懂事,高声叫起来:“饱啦,吃不下啦!”弄得大人们很尴尬。老三听了,陪着笑脸说:“吃,吃,多吃点。”可心里却在骂,“当心撑死!”
张老丙酒醉饭饱回到家里,店铺已经收市,“鲁智深”正在点票子,傻呼呼地笑着。
“生意好吗?”张老丙醉醺醺、乐呵呵地问道。
“好哇,今天一开张,一百条狗都卖光了。”“鲁智深”正答老丈人的话,可一看见老婆狠狠地瞪他一眼,满脸的笑便没影了,他心里纳闷,“怎么啦?又做错什么事啦?”等到张老丙转进房里,“鲁智深”这才陪着笑脸向老婆大人请安。
“哼,死笨鬼。今晚回家没饭给你吃!”
懵头懵脑的大汉这才想起肚子问题,不禁暗暗叫苦。他叹了一口气,用指头戳了戳卖剩的一个狗头:
“只好用这个填填肚子了。”偏偏家中又滴酒不存,好不扫兴!
按广东风俗,新嫁娘结婚后三天要回一趟娘家。这一天,街坊们知道新娘子和新郎倌要回来,都在门口看热闹。新人回来了,但不是肩并肩,老赵跟在后面,离开丈把远,新娘子当然有点不高兴。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走着,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老赵却慢条斯理的,好像他不是新郎倌,而是下来摸情况的专区干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街坊的三姑六婆嘴巴特别多,吱吱喳喳地在交头按耳,老三听得出是在议论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人家的嘴巴塞住,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任由她们飞短流长,老三心里悻悻地想道。一睹进家门,她很富感情地喊了一声:“阿爸——”按规矩斟一杯茶双手捧给父亲,可她的手有点发颤,心里有点酸。老父亲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家里。她知道姐妹是故意回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