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鬼!不要脸,抢儿子的东西!阿四攥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道。
牛牛到底年纪轻、力气也盛,压倒了阿三,阿三急了竟要把金子吞下去。牛牛掐住他的脖子、硬要从他的嘴里把金子挖出来。阿三被掐得脸红脖子粗。阿四看了着急,央求牛牛“别掐啦,别掐啦,会把你爸掐死的!”
“掐死算了、他不是我爸!”
阿三急了,双脚奋力往地上猛一蹬,便把牛牛掀翻了。他一翻身骑在牛牛背上。双手抓紧牛牛的脖子拼命往地上磕撞,撞得牛牛眼冒金星,直觉得天旋地转。
“兔崽子!兔崽子!”阿三狠狠骂着。
“我和你拼了——”阿四冷不防从后面揪起阿三,猛一掀,阿三跌个仰面八叉。牛牛乘机反扑骑住了阿三,拳头擂鼓似地打得阿三满脑子嗡嗡直响。
“牛牛!牛牛!”阿四又只好去拉牛牛。阿三乘机双脚一踹又把牛牛踹倒。
牛牛爬起来还要扑上来。阿三慌了,拿起那把神锄,“你……你……你敢来!”他喊得凶,把藏在舌底的金子也喷了出来。
牛牛看见黄澄澄的金子落了地,便扑上去抢。阿三急了,竟一锄下去。
“呀——”一声惨叫。只见一根断了的手指在地上活虾似的猛蹦扎,血淋淋的。
阿四抱着痛昏过去的牛牛也昏了过圭……
又过了些年。大山的绿色大减。羊肠小径两旁的大石都没了、没了草、没了苔藓。拓宽了、进得了一辆汽车。棚屋都拆了,盖了砖瓦房,一排一排,门上还挂了五颜六包招牌,什么顺记、炳记的,斑驳陆离摆卖各种各样的货,手巾、牙膏、香皂、面脂……还有卖柔姿衫、牛仔裤的,锃亮的收录机放着听不懂的歌。满街的男男女女穿着花里花俏,搂搂抱抱打闹……
牛牛成了这里的主儿。他把城郊打石场的工人拉来采金了。他开的店卖货卖酒,最气派的屋子是他盖的。过的日子像是公子王孙,身边有姑娘给他摇扇子,宁可让电扇闲着,姑娘扇的风轻柔。还有姑娘给他捶骨,连吃也有姑娘给他喂。那些姑娘极是妖媚,牛牛随意在她们身上摸摸捏捏,惹得嗲声嗲气的娇嗔。于是牛牛开心得哈哈大笑。
这里谁也管不着,甚至连地图还依然涂着一片表示深山野岭的棕色。没有行政标记。县里一直以为这深山里荒无人烟。依然没有设管。牛牛回来了带着一帮打石场的雇工。于是这里也时髦起来了。没有人再挽髻、穿褡襖了。也有人穿上了牛仔裤。
街是用炉碴铺的。夹在卖百货的摊档中也有小酒店。雇工们打了一天的石累得要命都到这里吃酒、寻欢作乐。店里雇了一帮姑娘伺候他们。于是他们耸腰扭肢抱着姑娘跳舞,倘若余兴未尽便多拿出一两颗金子便可拉了姑娘去睡觉。店堂当中还有转轮盘开赌,呼五喝六、吵塌天似的。他们下的赌注竟是一粒粒金子。这里不用钞票,尽用金子交易。喝酒也凭金子量,挥金如上。一派纸醉金迷的气度。
阿三又烧不出金子了。牛牛不肯供给他神药。说他太贪了,会把山掏空的。回到家里抡起神锄乱舞“哐哐”一锄头锄开一块石头。石屑四溅,震得屋顶瓦片格格响。
“他妈的,贼!都是贼!”阿三大吼又一锄、把门槛劈开两半。
“你疯啦——”阿四大声尖叫。望着双眼通红的阿三,害怕得双手捂住了脸。
“早该锄掉这小子的脑瓜,这忘恩负义的东西。”阿三咬牙切齿地嚷,他娘的,这山是我们山里人的山——”他冲出门朝着大山大喊,门外黑洞洞一片,只有远远的回声在回荡,这山是我们山里人的山……
这大山是山金窝矿,但大山已经失去旧日的青翠和静谧,大山不再沉寂了,山上的植被被挖起,露出黄色的土和白包的断石面,千疮百孔到处是砂砾,犹如沙漠。本来很清冽的涧水混浊不堪,黄泥汤一般,水也溢出,被泥沙淤塞了,成为一道浊流奔泻。树木倒了一片又一片。山林毁了、千古不朽的青山荡然无存。人们贪婪的欲望把大自然蹂在脚下,蹂躏得体无完肤。为了要从岩石中榨取金子,不惜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化为齑粉。没有了充满生机的葱绿,只剩下一片枯竭的黄土……那边烟火弥漫,砍倒的树木尽拖到这里烧炭,一处一处的火光,大山成了赤地、没有了鸟声、没有了虫声,没有花,没有草……奇险的山峰被炸倒,化作一堆碎石,太阳照进来,再不幽幽生凉,像烤炉一般,晒得大地冒烟,打石人的汗水滴在石上“咝”一下便干了……
牛牛震惊了,山不能让别人掏空了。“不许他们再过来!”于是雇工们众志成城,森严壁垒,他们用蒺藜围起了警戒线。来挖金子的人蜂拥而至,满山遍野,山涧也塞满了淘金的人。小镇外多了许多干草搭的棚屋,布衫晾得像千军万马的旌旗,一片咿咿哑哑奠名其妙的方言。天晓得他们打哪里来。他们不认得牛牛,径直向警戒线挺进,两边人马都举起了镢头,虎视眈眈。于是这苍凉悲壮的大山使对垒的两阵更具威慑的气势。木棒、镢头交加,杀声震天……
牛牛宛如大军的统帅,指挥着他的雇工们掩杀过去。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起火啦——”众人回头一看,果然是小镇起火了,火光冲天,浑烟腾升,平草着火,山风回旋,火势更猛。人们呼爹喊娘乱作一团,飞奔着扑向小镇。
“哈哈哈——”阿三站在山头,望着大火拍手大笑。
蛙子回来了,眼光有了神气,嘴角也不再流涎了。两只脚走路也靠得拢了,尾巴没有了。所以走起来精神抖擞。手腕上还有一只表,锃亮锃亮,阳光一照,光芒四射,阿三乍一看吓了一跳,还当是降妖镇怪的宝物。
“娘——”蛙子抱着阿四的腿跪着叫。阿四接着他的头,“蛙子——”声未落潜然下泪。
阿三要蛙子帮着挖金子,蛙子说他不是回来挖金子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锄刃来。
“来种木薯?”阿三问。
“阿爸,不能滥挖金子了,会把山挖空的,山会塌的。我是来种金子的!”
“种金子?”阿三闻所未闻,惊呆了。他想难道山神又有什么新花招……
蛙子挎着锋利无比的神锄向尽是黄土砂砾的山坡走去。一锄便是一个坑、一个坑种上一棵树苗。培了土又舀山涧的水浇灌……
天仍是那么蓝,低低地压着一块块白云,阳光灿灿地透出,没遮拦直照大山,晒得山石冒烟,热气腾腾直逼人。蛙子热得难耐。解了衣服,汗流浃背,扑嗵一下扎进涧水。但涧水泥汤一般也是热的,只得又爬上岸来。
“唷,不怕被人看见尾巴?”蛙子回头一看是牛牛。蛙子忿然把神锄往地上一顿“哐”撞出火星。“去你的!我看你们倒是拖着一根金尾巴。你们的头脑正出现返祖现象。崇拜金子。”蛙子朝他揶揄,牛牛心里一阵惊竦……
闷热的山洞里,空气在颤抖。昏赞的灯光像是沉在水中凝住了。风镐声撼动着大山“哒哒哒”震耳欲聋。人们只觉得整个世界在摇晃,在震动,像置身在密闭的容器中受着煎熬。采石的人浑身汗水沾着沙尘,只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发亮,贪婪地睁着,似要从石头中抠出金子来。牛牛叉着腰在洞里巡来巡去,他倒不是担心石工们偷懒。只是怕掘出一块品位极高的山金来,被他们瞒着。牛牛掌握全部冶炼金子的技术,他们只有拼命为他挖石头,靠他分些金子给他们。倘若这些人一旦也掌握了提炼金子的技术,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撕成碎片。他们一个个哪像是人,一个个眼睛通红,浑身的灰尘如同蒙上一层蜥蝎皮。他们是吃人的巨蜥。牛牛看着,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牛哥,洞那头看样子也朝这里挖……”
“不能让他们挖过来!”牛牛吃了一惊。阿三居然深挖到这边来。
“隆——”一阵塌天似的响声。洞真的通了,两边石工都惊呆了,互相对视着。
“打——把他们打回去!”牛牛下令。
于是这边的石工们手挥镐头猛向那边扑去。阿三那边的石工人少猝不及防,被打得头破血流,纷纷抱头鼠窜逃去。
“牛牛,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阿三怒喝。
“老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打到我这边来!”牛牛毫不相让。
“兔崽子,老子白养了你!”阿三大吼。抡起神锄向牛牛扑来。
这时,头顶上纷纷落下沙尘,忽有人喊,“快!快跑呀!山要塌啦——”
刹时间,人们都惊呆了。阿三的神锄定在头顶,牛牛那只脚闪出去不及收回。沙尘越来越多,像雨似的落下……
“跑哇——”一声喊,人们乱挤乱拥,争先恐后往洞外逃去……
电闪雷鸣,暴风雨猛烈地摧撼着大山。雷声似是摇动大山发出的声音,电光似是天欲坠时泄漏的光芒,地动山摇便是如此景况。
山涧没了,一片黄汤汤的山洪滚滚倾泻,冲倒了一座座碎成石砾的山,挟着沉沙奔流着,咆哮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轰隆——”黄泥浆迸发如山高喷向长天。人们的惨号声也被这巨响淹没了,大山坍塌了。像一只颓然倒下的巨兽蠕动,抽搐着垂死挣扎。洪流无情地把它冲垮,大块大块地把它肢解,吞噬……于是天地间渐渐归于沉寂,洪流也渐缓了,眼前一片黄茫茫的泽国。
阿三抱着一棵树干漂流着。阿四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他喊着,声嘶力竭。然而,他远远看见有人被冲下来,那是牛牛。牛牛会水性,但也精疲力尽了,随波漂流。
“阿爸!”牛牛发现阿三趴着一根树干。
“妈的,要没命了才认我是阿爸!”阿三在心里骂。
牛牛划着水靠拢过来。树干不大,只可浮一人。牛牛不由分说按了上去,树干一沉,阿三呛了一口浊水“你……你……”
牛牛把身子靠在树干上歇息,树干受不了这重量,下沉了一半。阿三不会水,他死抱着树干,水淹过嘴巴,吓得他要叫,可一张口,又呛了一口水。别……别……”他几乎是哀求。但水又把他的声音淹没,一阵水泡冒起。阿三死死抓紧树干,尽量想把嘴巴露出水面吸气,可牛牛又把树干按低,阿三的嘴巴终出不了水面,“咕”又呛了一口,泛起一阵水泡……
牛牛脸上刚露出笑,但忽觉得身子被吸住似的,他极力抱住树干想往外游。但怎么也游不动,而且越来越被吸住,他拼命挣扎着。他这时才发现被卷到一个巨大的漩涡里。这漩涡下黑洞洞,他记得这里是挖空了的山洞。他竦然地惨号一声“呀——”天地也在颤栗。
漩涡上,那根树干竟竖了起来,很快被那深邃莫测的黑洞吞噬了。天地间,只有黄黄的水,黄黄的山丘……
水退去了,大山还是露了出来,一片黄土。小镇没有了,全被黄泥埋住了,连屋顶尖也没露出来。原来高耸入云的大山,只化作劫后的一堆黄土。贪婪的人们践踏了大山,大山终于震怒了,报复了。很多很多的金子被深埋了。
蛙子在山的最高处,他踩着黄泥,黄泥也没过他的脚踝。他艰难地扛着神锄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他也要栽一颗树种。
地势越走越高,地也越走越硬。那还是整块整块的岩石。蛙子走在上面留下一串黄色的脚印。他奋起神锄,在岩石上掏了个坑,培了黄土,也埋下一颗种子……
他微微地喘气,把手挡着猛烈的日光,真是惊心动魄,往日的高山一夜之间塌了,往日葱绿的山谷成了黄色的泥流。水挟着泥浆石块奔泻着,沿途掩埋着一切,吞噬着一切,吞噬了刚刚兴起的小镇,吞噬了挖金子的人们……蛙子哭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所有的人都被深深地含有黄金的泥石埋没了……
他知道,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等待着春天吧!明年春天,播下的种子会发芽,会长出树苗,会长成大树,会重新绿遍这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