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丙这时也不由得有点默然。他记起三姑娘出嫁那天,门口的喜车在按喇叭,老三含着泪双手捧给他一杯感恩茶,他是和着泪一饮而尽的。女儿感激父母养育之恩,现在出嫁了,不能再陪阿爸过日子了……当然这泪水主要成分还是喜庆。
老赵像木雕似地坐着,掏出一包锡纸包装的长脚香烟来,弹出一支递给了张老丙,自己也从烟盒里叨出一支来。这是内地出的仿进口烟。张老丙一看就知道,本来他是不屑抽这种烟的,但三女婿赏脸,即使是一根稻草杆他也得点着了抽几口。老赵划着了火柴,一手挡着风递过来点烟,张老丙连忙凑过去。尽管他口袋里放着一个一揿就冒火的电子打火机。两人各抽了一口,舒了口气,自得其乐。“阿赵……”张老丙现在可以这么叫了。老赵也得叫他阿爸,不过声音很轻,像是迫于无奈。
“明天要上班了?”张老丙问,听说干部结婚只有三天的假,他觉得这点太不够意思。
“嗯,工作忙,没办法,今天我就上班了”。
“着什么急,功夫长过命。”
“做工作嘛,总得有点责任心。不像你们喜欢就干,不喜欢就不干。噢,对啦!工商局的王处长给我打电话,问我张记香肉店开张了吗?生意怎么样?还叮嘱我,要你千万别让人家抓到“鸡脚”,不然,大家就不好意思了……”
“得啦——我会做的了!你看看王处长什么时候方便吧?”
“干什么?”
张老丙瞥了老赵一眼,心里有点不满: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开口却说:“没什么,请他赏个面子,来坐坐,大家结识结识。”张老丙心里明白,那个王处长不过想吃顿狗肉罢了。
转眼两年过去,张记香肉店的生意越做越大,旺的时候一天要杀近二百条狗。张老丙就是千手观音也忙不过来,于是,在郊外租了个地方,雇了几个待业青年,教他们敲狗鼻子,每月给他们一百块钱,他自己就不再干这种取狗命的事了。
这一天阴雨绵绵,正逢张老丙生日,又是吃狗肉的好时光。老赵因到北京读一个干部进修班,已有近一年没进过岳父家门。他大概也尝到了一点吃狗肉的甜头,所以对这次拜寿不再看作负担了。
一进兴隆里,他几乎傻了眼,张记香肉店鸟枪换炮了。这是一座锦砖镶墙的四层楼,门面装璜一新,铝合金的门窗框,镶着整块的玻璃。霓虹灯闪烁变幻,音响组合放出阵阵令人精神兴奋的音乐,使得空气也在颤动。门外一台鼓风机把数十只小炭炉吹得火苗乱窜,火星四溅,厅堂里灯光辉煌,狗肉香喷喷,人声闹哄哄。看来生意好极了。老赵回头看看自己的老婆,这回她好像不大愿意来,也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地大声叫嚷,而是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
进了厅堂,从那些得意忘形的顾客身边穿过,再由后门上楼才算进了内室。二楼是一个大客厅,那装修的华丽简直使老赵目瞪口呆。金灿灿的吊灯,软乎乎的地毯,大彩电正在放《射雕英雄传》的录像片。
“噢,阿赵来了,坐!”张老丙只是点点头,没有站起来迎接。他端着一杯酒,嘴里嚼着一块狗肉,老赵再一看,几位老襟也在,一个个西装革履,还结着领带,差点认不出来了。他们正喝得满脸通红,看见老赵来,只是把杯子、筷子放一放,扬扬手,点点头:“来来,坐进来,一块吃狗肉。”
老赵不由得看看自己身上那件四个口袋的干部服,他第一次感到相形见绌了。不过这几位襟兄弟,尽管衣冠楚楚的,却仍是本性不改,居然把西装袖子挽起来,那位“鲁智深”索性把衬衫的扣子也开了,挺着毛茸茸的胸脯,腮帮子里塞满了肉。
老赵这回不再有上座了,老三也只能在姐妹们中间挤个位,姐姐妹妹都穿得很光鲜,所谓“三分人材,七分打扮”,老三虽然脸蛋漂亮些,但比较之下显得黯淡无光了。她不由得幽怨地望望自己的丈夫,好像在说:“真不该来。”老赵避开老婆的目光,定了定神,想起该给老头子敬烟,他正要掏衣兜,二襟兄早把一包“云丝顿”拿出来,递过一支把他的手盖住,又为他点着了烟。
“学习回来啦——”张老丙用一种拖腔问道。可以说,这种腔调他是从老赵那里学来的。这两年生意大了,也有人请示他啦,比如,今天宰多少条狗,狗下水怎么处理……这些,都要他拿主意。真是无师自通,人的气一粗,自然而然的就会有一种优越感,连讲话的腔调也变得高人一等。
“学习刚刚结束,我就赶回来了。”老赵像向处长汇报似地回答了张老丙的问题,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谄笑。
“阿爸,他是乘飞机回来的,机票真不好买,有钱也买不到,非得要机关开证明。”老三觉得这一点还可以炫耀一下当干部的优越性。的确,像张老丙卖狗肉的,那几个姐夫妹夫,扛码头的、开炒粉店的能坐上飞机?三姑娘总算也进了一个球,从难堪的处境中露出锋芒来。
回到自己的家里,老赵不由得瘫在椅子上。10多年来还住在这么一间10来平方米的旧房子里,现在两口子马马虎虎还凑合得过去。一张桌子吃饭、写字、做针线兼而用之,还放着一台九吋的电视机,可谓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厨房还在客厅一隅,不过烧的是煤气炉,干干净净。这也体现了当干部的好处。大凡未能普及的好处,总是先干部后群众的自上而下,就像传达文件那样。
现在,老三对丈夫再也引不起自豪,她开始后悔嫁给一个两鬓染霜的半老头,抱怨他捞了几十年工资就那么一点,房子也局促。往往这时候,老赵便噤若寒蝉。他低着头,蹲在门口,拼命搓着盆里的衣服,白色的肥皂泡把他的手埋住了,不断地破,又不断地生出来……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可说的呢。
“看他们一个个朝煎晚炒,发得不清不楚,钞票一叠叠用尺量。你呢,就这么七张八张,买盐不成,买墨不黑……”老三还在絮絮叨叨。老赵实在呆不下去了,他知道,按照以往老婆大发雌威的程序,下面就该是连两人的隐私也抖落出来,让隔邻的同事听见,他又得好几天面子下不来,于是撒个谎,说要去王处长家请示,在老婆的唇枪舌剑中夺路而逃。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一间装饰讲究的烧鹅店前,只见玻璃房里面吊着油淋淋的一排烧鹅,老赵根本没兴趣看,正要低头走过,突然被人扯住了。是一个年轻人,笑容可掬地向他兜揽生意:“阿叔,来一只吧,又平又靓,正式清远的黑鬃鹅,够肥够油水,食过返寻味。”
老赵不知所措地要走开,可那年轻人拉得很紧,“先尝尝吧,不满意不收钱。”话音未落,纱网小门一开,伸出一只手,真的递过一块烧鹅肉。盛情难却,他只得嚼了。
“怎么样?不错吧,先来一刹(一半的一半),好吃再来帮衬。”不等回答就朝里吆喝:“这位阿叔来一刹。”
鹅肉还在喉咙里撑着,来不及咽,老赵急得说不出话,连连摇手。可那人不由分说按着他的手:“马上给你秤好。”一阵刀俎之声,只听得里头喊出来:“一斤一,就算抓住(指数字五)。”
“好哩,抓住。阿叔,五块钱,抵食呀!”那青年嬉皮笑睑地把那包烧鹅递给老赵。老赵哭笑不得。简直是强抢!他在心里骂道,只得极不情愿地从衣兜里摸出五块钱来。这笔开支根本没有计划,老赵提心吊胆,盘算回去怎么向老婆交代。这五块钱要是报不了销,这个月就要扎烟炮了。他要编出个有眼有鼻的情节来,说明这烧鹅是非买不可的。他开始挖空心思,搜索枯肠,边想边走。
到了家门,老赵觉得心跳快了,更是忐忑不安。他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把脸上皱纹调整得服服贴贴,堆出笑的意思来。他满面春风地走进家门,亲切地轻轻叫着老婆的小名:“三妹,三妹。”
老三顿时有点发愣了,丈夫可是第一回叫得这么体贴惯耳,本来板着的面孔马上松弛了,本来咬牙切齿的要骂出一个“瘟……”来,也咽了下去。
“我好像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看,今晚来一杯,怎么样?”老赵装出油腔滑调,谄媚地看着老婆,心里却在卜卜跳。
什么生日,明明是他自己嘴馋,不过火气已减,想想也算了。只是情绪打了折扣,随口说:“阿爸来了。”
一听说老丈人驾临,老赵心里笃定了,谢天谢地,免了一顿骂。
张老丙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向法定是老越坐的椅子上,一只手压住一叠红头简报。以往张老丙总把这些简报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小声地问老赵:“放回你抽屉里吧?”现在他不当一回事,再也没有一点虔诚感了。老赵也没有匆忙过去把文件收拾起来,只是瞥了一眼,便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了:“你来啦”张老丙微微颔首表示回答。
“这里地方窄,搬到我那里去住吧!”张老丙提出。老三看了看丈夫。老赵没哼声,低着头浑身摸索起来,张老丙知道他又没烟抽了,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个五”来,弹出一支给他,自己也叼了一支。老赵自觉惭愧。张老丙又揿着了打火机,两人凑着脑袋吸着了烟,各自舒了口气,白色的烟圈在缭绕着,袅袅散去……
张老丙料想老赵会巴不得搬回外家去的,因为他不止一次抱怨过住的地方太糟糕了。可是出乎意料,老赵回绝了:“不!我们机关正在盖宿舍,快盖好了,七层大楼。”
盖宿舍的事张老丙早已听说了,可年年成泡影,这次是真是假也值得怀疑。
他自己盖的那座四层楼,也不过花了两年工夫,自己赚的钱,10万块。住得比市长还要宽敞。
“我们还是不搬了,等着分宿舍。”老三也表态了。说实话,她也不愿意住进娘家的四层楼去,姐夫妹夫们都有挣钱的门路,拿奖金、炒更、找外快。即使是当码头工人的大姐夫,也用待业在家的女儿名义领了个体营业执照,让船员帮他捎点货,赚钱赚得像猪笼入水。自己的丈夫一比太寒碜了,她不想听姐妹们的冷嘲热讽。
张老丙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们两公婆都要强,不过,也别多心,阿爸我有分数。既然你们会分到一厅三房,不搬也就算了,回头我让你大姐夫运一台大彩电来。”
“不不……”老赵连连摇手,老三朝他使了个眼色。“用不着不好意思,也该是老三的一份。我的香肉店已经给街道赞助了不少钱,铺路、办托儿所我都捐了款。这千把块钱‘湿湿碎’(小意思),阿赵帮我的忙,也值啦!”张老丙很诚挚地说道。
“阿爸,你在这里吃饭吧!三妹,快去斩料!”老赵想,请岳父吃饭,老婆一定会高兴的,所以有恃无恐,喊得特别响亮,爽快。
“五块钱烧鹅就这么大声,你看看啦——”他老婆提起一大袋用透明食品袋装的狗肉,揶揄地说,“阿爸拿来的!”
“多放点姜来焖,他们一会儿就来,生菜、茴蒿,他们都会带来的。”张老丙补充说明。老赵又一次愣住了,他感到实在太突然了,一切变化都那么突然,他简直没有思想准备。如果自己和机关也变得那么快,该多好呀!他低着头抽烟,想得很多很多。
厨房兼容厅,煤气炉炉火纯青,油锅吱吱作响,老三把狗肉都倒在锅里,一阵阵的肉香味熏得人胃口大开。
“哗!好香呀——”老赵不由得叫了一声。
张老丙是久在狗肉之肆,不容易为此而激动,但为了布使老赵扫兴,也附和了一声:“是好香呀——可惜狗肉是上不了大台面的。”老赵一听,颇有感触,不由得暗暗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