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小心烫口。”
顾倾颜轻启粉嘟嘟的娇唇,吹温安神的药汤,承奉给倒卧床榻的顾望亭。
顾望亭慈容黯然,接过青釉素瓷碗,对女儿说道:“颜儿,为父对不住你们母女,害你娘走的凄单,让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操持家事。为父不中用,寒窗苦读二十载,也没教你们娘俩享福受祉。”
穿到这里九年,顾倾颜早已将心融进这里:自己的父亲顾望亭,本是豫州郡的落魄寒士,好不容易考取进士,却晓知家中的爱妻因贫病交迫,逝世仙去,仅留下一个襁褓幼女。像顾望亭这类读书人,古往今来有很多;如顾倾颜所穿生的家庭,从古到今亦为不少,若说吃苦头,顾倾颜并没觉的,母亲在世时,把自己照顾的很好。父亲也极是不错,用心料理母亲的后事,不续弦再娶,只放两个小妾当摆设,他为更好地抚养女儿,劳神费力在官场斡旋,辛苦地经营仕途,做到都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史。再生如此,顾倾颜感到很幸福,发誓要好好孝顺顾望亭,为这个父亲分忧解难。
待顾望亭喝完安神汤,顾倾颜端回药碗,笑如春风:“爹爹千万别忘记曾伯父的劝嘱,切不可再思虑过重,劳伤身体,不然女儿服侍爹爹累垮了,爹爹难道不心疼女儿?”
顾望亭被女儿说得心怀略开,抚着顾倾颜的丫髻,展眉道:“你这孩子早慧懂事,模样儿又似你娘亲生得好,等报逃秀册,为父定为你寻觅个好夫婿。”
“爹爹又在胡乱讲,”顾倾颜佯做羞态,撇身跺脚地说,“是怨女儿不孝顺,想早早把女儿打发走,眼里见不着清净。”
顾望亭焦心劝告:“为父说的是正经事,万一哪日为父随你娘去了,你岂不成零仃孤女?丝萝托于乔木,你的终身大事,乃为父现今最为压心之事。”
顾倾颜知道顾望亭是为自己好,但无论怎么说服自己,顾倾颜也忘不了前世那个人。
“禀报老爷,左佥都御史沈大人登宅拜望。”顾倾颜将药碗递予丫鬟,忽闻门廊的家人急步传客。
顾望亭倚枕围卧,捻摸着胡须,带着不满无奈笑道:“这个沈少卿,来者不善啊。”
顾倾颜常听父亲评品沈致秋,说此人城府深险,正戾难测,况其倚太后和文信侯两座靠山,和他打交道须格外小心,遂思忖着:沈致秋绝对是为了那封密告,来找顾望亭的麻烦,我可不能让他占风儿。
“爹爹小心,女儿先且到后面去。”顾倾颜提着绣裙,躲到耳房,撩起玉纱软帘,凝神探察。
顾望亭正一正脊背,命人请沈致秋临室。
“沈大人有请。”家人俯首,过至门槛一侧让步。顾倾颜瞄见一名弱冠男子,身姿颀长,容颜冷峻,乌长的垂发以银冠为饰,飘下两条黛紫缨带;一袭雪青素色缎袍虽不华贵,却显雅洁;紫檀缂丝宫绦上的突厥玉佩坠,不经意诉言着其主人的身份。
“卑职拜扰,还请大人恕罪。”顾望亭握掌,清咳两下,对沈致秋含笑说。
“少卿能来探望,老夫的症疾便好了一半儿。”紧后请沈致秋客坐榻前的高杌。
沈致秋欠身恭受,端襟侧坐,切心询问顾望亭的病事。顾望亭淡悠悠说道:“病在表也,太医院的曾院判已为老夫号过脉,无甚大碍,少卿不须挂在心上。”
沈致秋听望上司的言音气色,眉目疏朗,衷怀歉仄地说:“既知大人恙微,卑职也就安心,恳望大人早日病瘳,卑职年少寡识,天命匪忱,天难忱斯,辄尔行擅恣之举,官文案务有缺漏之处,尚求大人不责愆尤,卑职遵候大人,祈获朝夕聆教。”
顾倾颜藏在帘后,满额黑线,心思:果然如传闻的那般,沈致秋真是酸腐迂直至极,可惜他这么好的帅哥胚子,要放偶像剧里,绝对是当男一号的材料。
“呵呵,少卿如不是辱没自个儿,”顾望亭许以赞意,玩笑说,“必是憎怨老夫明珠弹雀,不予展才之机,竟让你料理些都察院的繁琐事,你可休怨老夫,凭老夫的斤两,拿何来赠予少卿展才之机?”
沈致秋闻言,神情惶悸不安,敛容作揖:“卑职不敢,请大人明察。”
顾望亭拍打沈致秋的肩臂,怡然而笑:“少卿啊,你这个人太爱较真,一句玩笑话而已,你也能当真。前日蒙靳,阚两位大人慰告,还说少卿年轻有为,乃国之栋梁,老夫再昏聩,也不能折屈栋梁啊。”
沈致秋方复容色,又次作揖说道:“承两位都御史大人和大人褒奖,卑职惭愧难受,因自不练达,卑职迟迟未寻到一封要件,不得已谒搅大人养疾,前来登门请教。”
顾倾颜秀眉突锁,白如贝玉的皓齿死咬娇唇,拨帘的削滑指端,将玉色纱帘抠划一口。
顾望亭镇定稳平,仿佛寺钟一般,他似笑非笑:“老夫病得糊涂,政务早忘了大半,不知少卿说的是哪封要件?”
沈致秋说道:“督造翠微宫的工部营缮郎丁大人,朔月时分隔递的密折。”
“丁以恒?”顾望亭故意现出惑突的样子,“他不是在回京的路上,遭燀遇匪,因公殉职,何曾写过密折?”
“大人可曾记否,那只飞进左谏堂的信鸽?”顾望亭佯作思忆回转,缓留言道。
“听少卿一语,老夫还真记起那只信鸽,信鸽绑筒的随条,确像是丁以恒大人的书迹。”
沈致秋再三作揖,说道:“卑职冒问大人,随条密折存置于何处?”
“随条密折。”顾望亭报之一笑,“既为随条,岂可谓予密折一说?文武百官,若皆留随条奏事,那凤池庙堂会成什么样子?丁大人殉身入土,那张随条究竟是否为丁大人所写,难得对证。少卿,休嫌老夫话重,你年纪轻轻,怎么事事都钻着牛角尖?人要是太过较真,太过强拧,于世难立足,于生难完寿矣。”
“卑职恭谢大人教诲,然子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卑职不才,恂信于九德之行,‘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今朝金缻量国,是当奉先贤明训,断亡安乐而存忧患之心。”
顾望亭暗中冷笑:沈致秋啊沈致秋,你如此冥顽不灵,怕是死期将到,老夫仅能扼叹,可惜了你一表人物,人中俊杰。
“少卿血气方刚,老夫一不惑朽木妄比哉。”沈致秋抱以愧色:“卑职言语有失,望大人海涵。”
顾望亭咳了咳嗓子,摆手而言:“老夫贫舍出身,见识窄薄,少卿既学师兰水凝,休要见笑。”
“卑职不敢。”
顾望亭神思暂钝,问道:“皇上登基,大赦天下,少卿可闻寻那江南第一才子梅三楹,跟水凝学士千金的消息?”
沈致秋心绪骤沉,埋抹怆悢至痛,强颜复答:“多谢大人为卑职挂心,卑职已拜托中书舍人管子岑,刑部主事段悠远,六扇门司捕董斯堂大人三位,打听扶轩和师妹的消息。”
顾望亭看沈致秋的面色,好似被碾薄的白纸,知其过悲,便不相问。这时,从里室传来嘤然娇啭。
“爹爹,依曾伯父的医嘱,您老人家此刻,该当好生歇息。”
沈致秋转眸,瞧见盈盈走来一个芳蕾少女,少女耀如春华,浮露倾国之容,沈致秋心下吃惊:这个女孩儿年不及豆蔲,目色却难测非常,此女不成仙骨,必为妖孽。
“你这丫头,真没规矩!”顾望亭厉声斥语,“客且在座,你就跑了出来,还讲不讲闺阁礼仪?”
顾倾颜羞容垂手,委委屈屈道:“爹爹教训的是,可女儿实在担虑爹爹的安康,才擅自出来劝省爹爹以身子为重,倘若怠辱贵客,女儿愿领责罚。”
“这位小姐是?”见沈致秋离座远退,顾望亭赶忙解释道:“小女倾颜,其母早逝,老夫又忙劳公务,对她疏于管教,小女不合礼之处,还请少卿包涵。”
沈致秋言道:“顾小姐奉大人至孝至敬,因有不拘小节之措,卑职不敢冒犯,还请大人谅宥小姐。”
顾望亭瞪着顾倾颜肃喝:“有沈大人帮你说情,为父就饶你这一回,下不为例,还不快向沈大人道谢。”
顾倾颜一边心里怒骂封建礼教,一边极合规矩地给沈致秋道谢。沈致秋连称数声不敢,而后倾身表歉:“卑职未察大人病况,误扰大人养身,是卑职大罪。探得大人无碍,卑职思络开敞,望大人及日痊愈,卑职告辞。”
顾望亭客言几句,命家人送离沈致秋,之后责备顾倾颜:“为父知晓你是想替父解围,可你纵是年纪小,也应守男女有别,况乎凭沈致秋那人的性子,该如何瞧看为父教家?你往后必当注意,再不许出此类尴尬。”
“女儿明白。”顾倾颜咽回苦水,老老实实地屈身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