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挽上玫瑰紫牡丹花纹纱绡袖,褪下玉涡色观音莲果东珠串,用雪棉签子从青釉红白复色瓜叶菊扁圆盒里剜滚出药膏,点点涂覆于皇上的额伤处。
“皇上且别跟她生气,一来有伤龙体;二来依那位西羌郡主的性子,和皇上怄火胡搅,不留神损育了龙种,那可不是说一两句气话能解恨的。”
皇上眉间拧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忧言愁语,“朕就是怕她胡闹放纵,伤及朕的龙嗣,才忍着火气儿跑到你这里发泄怒火。怀胎十月,凭那刁妇的蛮性,万一发作起来,教朕如何放心得了朕的龙嗣?”
皇后取过被水烟裁剪好的药纱,匝密适度地缠绷在皇上额间,软语劝诉:“皇上休要为这事烦恼,待臣妾明日去趟绮霞宫,劝教昌婕妤一番,保管让昌婕妤不再肆性胡闹,为皇上安安分分地养胎育嗣。”
“求夙,你真有策畧去说服那个刁妇?”看皇上半信半疑,皇后命人端走药品,妍捷留笑。
“臣妾好歹是中宫之主,管治六宫妃嫔,别说是一个西羌蛮妇,哪怕是骇死人的魑魅魉魍,臣妾也须想出法子来对付。”
皇上的心目骤然敞亮,紧紧握住皇后的手,揽搂她于薰沐龙蜒香的明黄身怀,“若真如此,朕的求夙便是功德无量,堪比高祖皇帝的睿德文贤皇后。”
眉心,水烟,紫音,玉棋见状,识趣地端奉茶点器具去了别处。
“皇上莫要折辱臣妾,臣妾只是为上分忧,应尽职守,岂敢与文贤皇后并比。”皇后被皇上戏挑得面臊身热,赧颜推攘道,“皇上放开臣妾罢,倘若教太后娘娘闻晓,又该说皇上跟臣妾不尊重。”
皇上不冷不热地说道:“母后未免管得太宽泛,夫妻之间,自当行夫妻之礼,如是她老人家的内侄,晴妃做了皇后,母后安会管得这般严紧?先不论母后,朕等着瞧看朕的嫡皇子,瞧瞧小人儿家模样长得如何,待求夙你有了朕的嫡皇子,母后她老人家还会说咱们不尊重否?”
说罢,皇上用两臂横抱起皇后,扑走到暖帐软榻之中。殿内宫婢惊得慌了手脚,能躲的躲,能避的避,片刻之间殿无他人。皇后阻拦不了皇上解展自己衣衫,只能惶急说道:“皇上,时辰尚早,还未到寝时呢。”
“早才好着呢。”只见皇上嘴角浮现一丝坏笑,皇后无法,闭上双眸任他狎媟。
合欢被卧被翻腾好几遭,皇后背过白玉似的身段,揉着痒烫的耳珠娇声抱怨:“皇上别再闹了,明早还要上朝呢。”
皇上俯转过去,轻柔地搂合住皇后的杨柳腰,在她身畔温存细语:“这几天早朝没什么要事,只有沈致秋像个八旬老妪,喋喋不休地上谏修编律法,朕都快被他啰唆得思大行而去,与其在朝堂上听他喋聒噜嗦,不如让朕想想朕枕边的三尺白玉人儿。”
藕丝莲珠豆青流苏帐上的串珠捋丝排成栉影,在昧暗的品红色金蠎挡帏上印摇微微。皇后用指头一笔一笔描抹近前的流苏影,嗫嚅着说:“皇上是想逼迫臣妾学昭烈皇后,做个‘神智妇人’,跟皇上劝说些连臣妾自己都不爱听的谏诫话,等哪一天臣妾成了内廷里的沈额驸,皇上又要离了臣妾,好去别的宫眷那里恭拜和合二仙。”
“你这话可谓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皇上扳回皇后的身子,托着她的桃靥怜爱说道,“既让朕心受了你的劝诫,也对朕近日的冷落而示不满,这样冰雪聪慧的贤后,教朕如何不疼爱?”
皇后做出懑懑之态,“臣妾不敢,只是怕皇上再不经意地冷落臣妾,教臣妾又是没头没脑地坐在朝凤殿中烦闷。”
“再不会的,朕这段日子的心思都在卓儿身上,如今连昌婕妤那个番蛮都怀育龙种,朕又何不会顾怜朕的皇后?”皇后藏不住黯然的神情,幽幽沮丧道。
“那皇上疼爱臣妾,仅是想从臣妾的腰腹求得皇子龙嗣。”
“绝不是。”皇上捧扶皇后的面庞,借着影影绰绰的盈烛,凝穿她漾动迷朦的剪水玉瞳,从未如此认真用心地说道,“朕本以为君临天下,终生要在寒高处独饮自酌,不曾想过得遇佳卿,为朕疏忧解愁,与朕同心鸣和。浮华一世,朕不惜江山,亦不惜天地,只惜求夙能与朕执手相伴……”
轻缓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皇上抚爱着身底的如花美眷,燎炙的情愫从心底漫涌至唇舌,他抛掷一切峦嶂拥怀溺吻;皇后褪卸往日的矜持顾忌,紧紧盘合在自己夫君的身间,流着难喻的泪涟,陷没于渴盼多年的比翼连理。痴缠腻绵的咬唇勾舌,让高尊在上的帝后,跌入凡间,享受寻常夫妻的鱼水之欲。
昔年,年幼的王求夙抱着一只雪团似的小猫,绕过隐蔽的花障,坐在一个比自己长两岁的女孩身边,跟着那个女孩静静吟诵《长门赋》。
“佩如姐姐,自古以来的皇帝真的都是情比纸薄吗?”
“那当然,宁可对你怀里的猫兽用情,也别对皇帝动心用情,否则身为女儿家,痴心错付,会毁一辈子的。”
佩如姐姐,夙儿想错付一次……
昏寐不明的光影,从朝凤殿的镂窗碧纱浸渗到殿室之外,池姑姑隔着居处的蓬帘,隐约可见朝凤殿内的灯火阑珊。
大玄立朝以来,已有五君六后,当今的皇上和当今的皇后是历代帝后中最恩爱的一对。
能与皇上恩爱到如胶似漆的地步,皇后必然不会简单。这样的皇后,恰恰又是太后欲除之后快的敌手。在同有手腕的太后,皇后间徜徉彷徨,任谁都会栽败苦闷,游刃无余。
“池姑姑果真识时务,看太后娘娘老了,皇后娘娘又蒙皇上心肝儿似的眷爱,心里那杆秤便朝皇后娘娘那儿倒了。姑姑要学易束吾死心踏地服侍皇后,断了太后娘娘那边也罢,偏偏像株墙上草两头讨便宜,耍弄太后娘娘及晴妃娘娘,这可就是你不厚道……”
昭姑姑的言语依旧扰冗耳边,“……姑姑别忘了,若没太后娘娘护着,侯爷冒着欺君之罪瞒着,你那漏逃的兄弟早该身首异处,你们池家也早就绝了香火。”
池姑姑盘坐在炕床,呆若木鸡,心神不宁:有印姑姑跟太后的人讲着坏话,如今又添素姑姑紧盯严查,皇后是逼自个儿跟太后那边的人反目,以太后的手段,弄死自个儿一人还算了,可牵连到自个儿的兄弟,没见面的侄儿们……
外头飞过的乌鸦扑捎着翅膀,发出不讨喜的声响。池姑姑一不做二不休,从门面雕凿着大铜钱的黄杨柜里,取出年初赏的金锞,鼓喘一口气,念道吞金自尽,一了百了。
刚含吞金锞,眼前忽现上月和自己见会兄弟,兄弟抹泪说道:“姐姐千万要好好活着,姐姐活不了,弟弟并姐姐的两个侄儿也活不了。”
几欲吞进嗓腔的金锞,被池姑姑发狠拼力地吐到地上。她拍打着胸口,闭目定神,反省自身。
自以为是,窃看得菠萝鱼肉的做法讨功,不在意昌婕妤的身孕未及时传信,依然使皇后在宴戏上大出风头;自个儿本想借今日的游宴,重讨太后的信赖,没想到掉进皇后编围好的篓筐里。
池姑姑俯一眼地上的金锞,仰一眼窗外的弦月,自个儿对自个儿说道:“既然两边都得罪了,那就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为宫外头的弟侄儿,也为宫里头的自个儿,别再搬弄是非,奉迎谄媚。”
一夜未眠,待到拂晓鸡鸣,池姑姑梳洗得干净整齐,打起精神到往朝凤殿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