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颓思怠惰,不想去臆测林佩如当着沈致秋的面,怎样讨皇上欢心;亦不想揣度沈致秋在这次布局上,见会林佩如的滋味。深宫内苑,她连做别人梦的余地也没有了,从心底生出的五味杂陈顺着脉络,滚滚蔓延到遍身。日渐西行,盖覆在皇后面容上的光影,愈加暧昧不明。
“夙儿?”琢磨女儿的神情,上官夫人感到有些怪异,但没给点破,“你没事罢?”
皇后沉思过罢,故意展露欢颜教母亲放心:“女儿没事。晴妃是太后硬塞给皇上的,凭皇上的性子不会把她搁到心上。而况,她也没得有正宫的名头,说白了晴妃不过是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妾室。宫里这么多如花美眷被皇上眷顾,必会怀育子嗣有了娘所说的风韵。卓儿是独子独嗣的日子不会太久,哪怕女儿怀不了皇嗣,女儿也有法子把凤位稳稳当当地坐到老。”
上官夫人看女儿一眼,沉重地拉整袖子,说道:“为娘对你向是放心,可对你爹、你哥、你的两个妹妹以及家中的上下大小事,却要成日的挂在心尖,忧虑不完。”
皇后急忙俯身而问:“难道家里出事了?”
上官夫人用签子,从里带云纹的水晶盘上签一块菠萝丁,放入口内:“家里只是不断地有事,还没到出事的田地。在咱们这种家,‘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皇后拭去额间的冷汗,掠过小小的不满轻轻言问:“娘快些说罢,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事?”
上官夫人直眉瞪目,气得说话打牙:“你哥成业差点没把你爹跟为娘给气进棺椁。你嫂子如今坐胎,正需人疼,他倒好,迷上了彩莺楼的什么花魁莫如香,为了那个妖女,还跟桓国公家的两个儿子打得头破血流。这还不算,最可气的是这个不肖子,居然要休了你嫂子要娶那青楼妖女做正房。他书没读几天,却整日嚷嚷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说得了那妖女再不会沾花惹草,娶妻纳妾。要不是你爹把刀架自个儿脖子上,斥他要娶了那个妖女就让他背着不孝的罪名,还保不准你哥会干出什么来。好在你嫂子真是有涵量,成业这样对她,她不仅没生事,反为了让你哥收心偷偷纳那妖女给你哥做二房,弄得我这婆婆在媳妇面前都抬不起腰。”
作为亲妹妹,皇后真不知该说哥哥王成业什么,心里的气儿不比母亲的少。幸好舅父嘉国公看明白自己的这个外甥,死赖着用红线把当朝名儒,文渊阁大学士苏勉之女牵给王成业做媳妇。
安慰母亲几句后,皇后说道:“娘能说出‘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恐怕家里的事,不只我哥这一桩。”
上官夫人几乎耳语道:“从年初的大小朝宴始,南山王妃总要夸赞相看你二妹秀玉,秀玉今年及笄,瞧南山王妃的意思,怕是想要和咱们家攀亲。”
皇后背脊一凉:按理王公贵戚之间相互结亲,是很正常正当的事。而南山王,是先帝的亲弟弟,皇上的亲叔叔,很受两朝君王的器重,可以说得上尊荣显赫。从前父母想欲攀扯巴结,舅父却告诫他们夫妻万万不可,说南山王暗有不臣之心,若他做出什么不轨的事,必会牵连到自家。
“此事棘手非常,”皇后靠近母亲,唇语道,“凭南山王今朝的地位,咱们家得罪不起。真要得罪了,不说别的,林家的人第一个趁机拉结南山王来对付咱们家。但要真结了姻亲,南山王借着我身为皇后侄媳的东风,扩大势力谋反,到那时咱们王家是生生给人家当台阶踩践了。”
上官夫人满目愁云,掩住泣意说道:“一个文信侯没摆平,又来一个南山王,咱们武仁王家可真是多灾多难……”
望母亲这样憔悴,皇后亦不免心酸,握着母亲的手宽慰说:“娘也别过于焦虑,身子要紧,多去找舅舅商量,看有什么对策能挺过这一关。”
上官夫人反握皇后的手道:“为娘活了四十年,什么没经历过?你不用因这些事替家里担心,还是皇宫里头要紧。为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若南山王想找太后,皇上说媒或者上求赐婚,你要小心谨慎地周旋应付,千万不能教人钻了空子。”
“请娘安心,遭了这一回算计,女儿绝不会再出差错。”上官夫人这才心下稍安。
皇后等母亲心情沉和,懦懦问道:“说了秀玉,不晓得香兰在家里怎样?她有没有惹娘不快?”
“哼,”上官夫人冷笑一声,说道,“她这么灵透乖张,如今大了越发老实安分,见我的眼色也知道避闪了,我乐得清净。别瞧秀玉跟她同是庶出,她们娘亲我也同不待见,但秀玉打小木讷憨傻,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常此以往我看她觉着可怜也用心疼几分;香兰那桃花眼狐媚性儿,跟她那做鬼的娘活脱一个模子刻的,她要像她娘生在青楼平康巷,会跟成业纳的妖女一样抛媚卖骚。”
皇后温温责备道:“娘这么说香兰也太过了,小时候,娘骂她‘小粉头’也罢了,可再过两年香兰及了笄是要出阁的,娘再不喜她,香兰也必竟是我们王家的人,自家人给自家人头上泼污水,叫别人如何看待我们武仁侯府?”
上官夫人心虚没了底气,急舌说道:“你爹也是这样说我的,如今改去,我也不过是在你面前发发牢骚罢了,外人面前断不会这样。”
既然母亲说已改去,皇后不便在往下说,另寻话道:“请娘尝尝这水晶盘里的菠萝丁儿,看味道新不新鲜?”
“方才尝过了,”上官夫人又吃了几丁儿,用香帕拭过嘴角,“比一般的菠萝肉儿还密实,这菠萝不会又是哪儿特意进贡的罢?”
皇后挑着签子,妍柔的容颜盈出笑意:“这是用鲤鱼肉加糖汁混做的假菠萝,是女儿日思夜想想出来的。”
上官夫人忙问道:“皇上可尝过?”皇后将手放到案上,雪腕上用鲛泪珠串成的镯链,碰打着案沿发出悦耳的铃叮声。
“还没呢,连娘都瞒骗得了,自会瞒骗过皇上。”
上官夫人俯低身子,认真地问:“夙儿,这段日子下来,你通共得幸几次?”
皇后低首扭磨着鲛泪珠串,绯红的面颊与身上的绯红亮金刻丝凤凰裳相映成趣。
“皇上正日必来,除此之外亦来了十多趟。”
上官夫人垂眉细算,说道:“差不多,你腰形身态合宜,又没什么病碍,应当会怀育子嗣——纵然没子嗣有没子嗣的打算,对你来讲还是有子嗣为上策。”
“女儿明白。”上官夫人起身望望窗外,“时候不早,为娘也该出宫了,临走还是要嘱咐你‘大愚若智,大智若愚’。”
上官夫人传唤丫鬟画屏,命其服侍自己披上桔色素绢斗篷,随皇后出了内殿。
“请母亲代我向家人问好,并劝劝父亲保重身体,休要过于操劳公务。”上官夫人屈身作别。
“谢娘娘关切,臣妇告退。”皇后命池姑姑带人好生护送,亲见车安人齐,方回寝宫。
听眉心说易束吾饷午就去了御膳房传谕改食,皇后很是高兴,命人厚厚打赏了易束吾,之后进内殿更衣。
“娘娘,”水烟在为皇后更衣的当间,小声嘀咕,“皇上今晚在端云宫留夜。”
褪下的绯红亮金刻丝凤凰裳,被套着玻璃的宫灯照得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