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罢,皇上邀皇后在长乐宫明斓殿同用午膳。
“连绵好几日的雨水,今日方算停了。”皇上伸伸腰脊,围搂皇后臂身心愉说道。
皇后添掺娇甜的醋意笑道:“雨水缠绵几日,皇上亦缠绵几日。新入宫的妹妹个个侍寝晋封,性情独特的昌,绚二位妹妹更是封而再封,分晋为容华和良媛呢。霪雨霏霏增了雅趣儿,皇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朕的求夙在外人面前装得贤慧,在朕眼前倒像个河东狮,朕真是‘拄杖落手心茫然’。”皇上掐捏皇后的若花笑靥,嬉戏道。
皇后仿像滑粼粼的丝帛,躲开皇上的狎弄,抓着蹙金红袖道:“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皇上也不避忌,何况一会儿子沈大人要过来拜上。”
宫人服侍皇上褪下朝冠朝服,换穿螭翅红缨雪银冠和湖海腾龙箭袖赤玄蟒袍。皇上展臂,语带调侃地抱怨。
“提起这沈致秋,朕就气不打一处,他可比朱夫子阐论的‘遏人欲而存天理’还极量,真真的‘无人欲,奉天理’。听听他在朝堂上说的那几句话,什么‘天地大道,除奸惩恶,防微杜渐,戒禁欲念’,‘为君者一心为民,为官者一心为君,为民者一心为天’,‘陛下当朝思黎民,夜省己身,不可恋眷宫娥内宠’,拐了好几道来劝谏朕要专于国政,莫贪美色。他还‘以身作则’,学鲁礼与长姐断隔床席,行止矫揉造作,令人作呕,父皇向是圣明,怎会把长姐的终身付此顽木腐儒?”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若没那次尾生桥的惊窥,皇后极会认同皇上所言,视沈致秋为木石之人。叶有两面,人有两相,况哉为伊为己,为礼为节,只能将一面深深隐于晦暗心涧。
皇后一面扼腕叹息,一面寻话掩塞。“沈大人虽迂腐刻板,为官为政却很了得,益州监军,内政通人和,外清诛蛮匪,短短三载,做成了他任官守多年未做成的事。纵然沈大人絮烦皇上,皇上得此良臣也应珍重才是。”
皇上换衣罢,携皇后到偏殿用膳,说道:“他若仅是迂腐刻板的良臣还罢,偏偏跟朕沾亲带故,那张石板脸像梦魇似的从前廷游荡到内廷,教朕远避都远避不得。”
皇后掩面哧哧而笑,“照皇上这般讲,沈大人在皇上眼里不像臣子,倒像钟馗了。”
“沈致秋还算得上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可其酸腐气却比钟馗面目可憎。”
宫婢陆续端置杯盘碗箸,皇上看罢不悦:“怎又是些羊脯鱼鲊?”
皇后服侍皇上挂带围帕,紧忙言释:“头年收成不好,各地进贡的食材皆不如意,御膳房只好用鱼肉充饪。”
皇上盘膝起箸道:“那也不能每日吃着这些,教胃肠如何受得住?”
皇后应诺,即遣人去御膳房换食,皇上持握玉碗说道:“罢了,先打理好这一膳,晚间再唤人到御膳房说罢。”
抹拭心头的怯怯惶恐,皇后方放下忧结享用午膳。
退撤炕案残食,潘有金来报:“启禀皇上,娘娘,善庆公主驸马,都察院左佥督御史沈致秋在殿外候传。”
待皇上及皇后到正殿入座,潘有金挺起腰手执拂尘,传沈致秋进殿。
“微臣沈致秋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恭愿皇上,娘娘恩广宇内,泽被后世。”
衣不染尘,容不沾霜,只是眉目间不如曾在尾生桥畔时那样清凌澄澈,幽暗的眸子藏埋去昔日“执手偕老”的情窦风华,同晴妃一般,变落成红尘浊世的佼佼者。
“既在别苑,姐夫无须行国礼。有金,给沈驸马上座。”沈致秋谢过皇上,持捻衣裾欠身入座。
“为何不见姐姐?”沈致秋斜坐言道:“前廷不便,公主殿下先往雍华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待皇上从过时,再奉表礼仪。”
“姐姐本就敛默贞顺,如今愈发被姐夫教化成伯姬孟姬,姊弟之间亦讲琐碎礼节,果当是‘三从’之‘既嫁从夫’。”
闻皇上语有不满,沈致秋并不在意,依旧抚膝正襟,谦恭复上。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微臣不敢有所犯。然三纲五常,公主以帝姬之尊,不嫌臣孤逢闵凶,不弃臣环堵萧然,屈适于臣下,乃微臣幸哉。自高祖斩石立朝,肃教内亲,宗室外戚皆惮言律身,循涂守辙,以作庶民表率。微臣托于礼仪盛邦,惶受国戚荣贵,今供任谏课不敢不恪尽职守,肝脑涂地,以报皇恩。微臣劝请皇上广开言路,纳谏如流,告慰先祖永葆我大玄江山社稷。”
家务人情,被沈致秋翻述成忠言逆耳。皇上紧紧攒住御桌下左手的五指,不自在地赞许道:“忠言逆耳,虽逆犹从。”
“皇上至圣至明,实乃臣之大幸,国之大幸。”
看沈致秋蒸不熟煮不烂的顽固酸腐劲儿,皇上没了耐性,随便说几句套话,便道:“时候也不早了,趁母后还未倦乏,我等快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皇后忙俯身向皇上示解:“禀奏皇上,今早儿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并禀明臣妾母亲过午会来,太后娘娘已准臣妾母女团聚。”
皇上闻罢,喃喃说道:“既是丈母进宫探望,自当好生一聚,求夙,你先去罢。”
皇后行礼谢恩“谢皇上体情,臣妾告退。”
沈致秋起座,退至一旁。
“微臣恭送娘娘。”皇后颔首领意,拖着长长的裙摆离开明斓殿。
“这个驸马爷,真真是个把书读死的榆木脑袋。”远离了长乐宫,眉心环顾左右,见四周没别人方开口嘲弄。
皇后扶她的手上了凤撵,回身说道:“连你都这样讲了,足见皇上被沈大人絮叨得脑仁有多疼。”
眉心理摆好皇后的裙尾,笑道:“等回去将这事儿讲给水烟,凭那小蹄子的巧嘴,指不定编成什么相声话本。”
皇后厉声斥喝:“你现今怎么学得跟水烟似的?越发要上墙掀瓦,正事不干,专讲闲话。沈大人虽少孤丧母,家无权势,可你看看如今太后娘娘,文信侯待他的意思,是你等草芥可丑诋的?身为本宫的近身掌宫,难不成还要本宫重新管教?”
眉心低下头,**手指,蹭弄鞋面悔歉道:“娘娘教训得极是,奴婢知错。”
皇后安坐妥当,侍撵姑姑传唤来抬撵太监,太监扛抬凤撵出了崇仪门。
远处殿室檐角的金铃随风悬荡,叮铃铃的铃语似喜而悲,石路上凹洼处的积水,被宫人踩溅出挠扰心耳的片片“啪嗒”。皇后端坐在撵上,茫然眺望着重重宫墙外的碧海青天。
“夙儿。”客套寒喧罢,上官夫人睇目察观四处。
皇后启颜说:“娘但请放心,如今人心除伏,这内殿密室可以言谈自如。”
上官夫人抚捂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复而两眉竖立,忡忡说道:“方才为娘去雍华宫拜会太后,瞧见善庆公主和晴妃也在哪里。”
皇后说道:“沈驸马前些天回京,今日受诏与善庆公主进宫来拜谒太后。晴妃跟沈驸马是姑表亲,自当会照见一面。”
上官夫人蹙眉细问:“沈驸马前段日子就回来,为何今日才与公主拜会太后?”
“这几日和贤太妃精神不大好,公主一直在礼王府照顾太妃,今早儿女儿去雍华宫才听说太妃好些。太后听闻娘午后欲进宫探望女儿,亦说下了口谕召公主并驸马进宫会亲。”
“那皇上也会因会亲而往雍华宫给太后请安?”听皇后言罢,上官夫人问得更加紧着。
“自然,女儿和皇上用过午膳,沈驸马便来拜见,还说了一通子的酸腐话,皇上熬不住,这时地该与沈驸马在太后处请安。”
上官夫人顿足懊恼道:“不妙。夙儿,你被太后算计了。”
皇后诧异迷惑,怔愣好久。上官夫人看女儿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傻孩子,太后这是有意要支开你,让晴妃在皇上面前出风头,公主生母和贤太妃那么巴结太后,沈致秋又跟太后,晴妃沾亲,焉能不合着太后的意思帮忖?”
皇后听完母亲的嗔责,心思绪大开,双眸炯炯突明:“原来如此,是我太大意了。不过晴妃自打进了宫,再没受及皇上宠幸,太后寻个宫女笼络皇上便是,如何还要花这么大气力?”
上官夫人不在意冷笑几声:“太后敢花大气力,是因晴妃肯花大气力笼络皇上。眼下这宫里面,只有晴妃养育了子嗣,气态上便比你们没有子嗣的宫娥多了几分风韵。她如今又不用料理宫务,保养不赖,年纪还轻,有太后、太妃、公主和表亲帮度,此时此刻不知怎地讨皇上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