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大师哥!
我也恨我自己……
我的心抵死也不肯屈服,可我的皮肉却已经开始投降。
我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也没了方才痛骂大师哥的劲头,我就只剩了一点点意志,支撑着在大师哥问我“你知错么”的时候,咬住牙不叫疼也不搭理他。
其实,我也已经让步了。
我虽不肯认错,可我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挣扎,趴伏在亭栏之上忍着身后火烧火燎无尽无休的剧痛,死命咬着自己的手指,抽噎着不肯叫疼。眼前给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我只能想法子哄自己分心去数亭子栏板上雕刻的那些莲花,也好觉得疼痛还能熬过去,指望着大师哥能看在我肯乖乖挨打的份上,发够了火气就停手罢了。
我只有最后一点点指望,也是最后一点点骄傲:我没有求饶。
可我终究就是忍不住哭,我恨自己如此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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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儿就是不肯服软,让逸阳骑虎难下,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收场。
一连十几巴掌打下去,风儿的小屁股已经是又红又肿,自己也已经是再也打不下手去。而这个执拗的风儿,分明能看出她已然是疼得不成,却偏偏只是哭,抵死不肯说一句讨饶的话,摆明了要和逸阳打擂台打到底。
难不成还真要去拿了戒尺来才罢么?
逸阳又再问了句“你知错么”,风儿却仍旧还只是呜呜哭泣,用右手堵在自己口边,就是不肯答言,左手死死扣住栏板上雕刻的一朵莲花,指尖上的鲜血也不知是方才挣扎时抓破逸阳的手留下的,还是这会子她自己抠破流出的。
难不成这个风儿认定了自己就制不住她么?逸阳把心一横,扬起手朝着风儿臀上肿起最高之处,狠狠抽了一巴掌。
这一下显然比方才打得都疼,风儿一声惨叫里夹了哭音,突然不顾一切两只小手拼命护在自己身后,凄厉的号哭几乎吓了逸阳一跳:“别打了……求……求大师哥别打了……疼……”
逸阳知道此时不能心软,捉住风儿的双手反扭在她身后,将她死死按住之后又是重重两巴掌抽在她身上伤最重的位置,直打得风儿浑身颤抖哭喊连连:“不要打了……大师哥饶了风儿……”
逸阳待风儿哭得声音弱了,方才问道:“我最后只问你这一遍,你知错了么?”
已经哭得涕泪横流的风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狠命摇头哭道:“我知错了……我不敢了,我听话……只求大师哥不要打了……”
风儿给逸阳收拾得服服帖帖,总算是忍着疼乖乖练完了余下的五十七遍“翠荇参差”。到师父面前回话的时候,听师父还让再当面演练一遍,风儿犹豫着答应了,却是看看师父,又瞧瞧逸阳,眼光里分明是求助和害怕的神色。
逸阳心知她挨了打身上疼痛,想为她开脱,可又担心师父再问起风儿方才挨打的缘由,只好硬下心肠装作不见,也只冷眼看着风儿。
风儿无奈,只得咬牙哭撑,演练完毕,师父果然是不甚满意,将风儿又是一顿训斥,所幸并未再罚。偏偏这风儿不长眼色,竟然哭着向师父告状:“师父,方才大师哥打我……”
秦正杰听了,只是冷冷抛下一句:“你不听你大师哥的话,我看还该再打得重些。”然后转朝逸阳道,“你带了她去,从今日起,下半晌你督促了她念书习字,不必再到我这里来了。”
逸阳抱了风儿走进锁风轩,轻轻将她侧身放下,小心扶着她趴伏在床榻之上,说了句“不要乱动”,转身去拿药。
风儿还在抽噎,合着眼不理睬逸阳,她这几天本就脸色不好,这会子更泛出些苍白,眼睛又给眼泪泡得又红又肿,倒像是生了病的光景。
逸阳将归红七血散兑了黄酒,轻轻给风儿敷在伤处,看风儿一直皱着眉,牙关紧咬,手上忙又轻了些,看她合着眼,泪珠还是不住淌下来,便拿了帕子给风儿擦眼泪,风儿却闪头避开。
逸阳暗自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还是疼得很?”
风儿咬牙赌气回了句:“我命贱,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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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不到宇哥,我这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不服不忿不甘心都不知能讲给谁听!
身后的疼痛却仍旧是一炉火,继续烹煮我心里的难过,把难过变作一锅被烧滚了的热油,而我,就是这热油里的一条活鱼。一条该死不死的活鱼!
我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方才不该朝大师哥说那些求饶的话。那些不争气的话都是疼痛之下那些背叛我的皮肉要说的,我的心从来都没有屈服过,从来没有!
我还就不信大师哥有胆子敢打死我。
我也不信师父就当真一丁点也不心疼我!
可让人伤心的,是师父当真没有理会我,他没有心疼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一向疼爱我的师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将我一下子就随手丢在大师哥手下,让他随意折磨于我、折辱于我?打了也就罢了,还要打到我彻底没了半点骨气,讨饶认错才罢。
我恨他!
我恨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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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看着赌气垂泪的风儿,轻轻摇了摇头:眼瞧着她又长大了一岁,可这执拗的性子当真是没有半分的长进。看她哭得似是十分伤心,逸阳在心下又劝自己:终归风儿还小,只是不懂事而已,想来自己在风儿这个年纪,骄纵得比风儿还不讲道理,否则,寿伯又怎会枉死?
念及此处,逸阳也不愿再与风儿计较,温言劝道:“风儿,别哭了,这会子也过了时辰,让笛轩做碗粥给你吃罢。”
风儿恨恨“哼”了一声,将脸转向另一边,哭道:“我一条贱命饿不死,吃了九师姐大驾给我做的粥反倒要折寿。”
逸阳见风儿愈发赌气,只道她是伤处疼得心烦,又耐心哄道:“别哭了,眼睛都肿了。”伸手还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风儿气呼呼地闪开,恶声恶气地回了句:“我的眼睛,我愿意哭肿了是我的事。”说罢还瞪了逸阳一眼。似乎是片刻也不愿与逸阳共处一室,风儿忽然翻身道:“我宇哥呢?我要去找我宇哥。”
逸阳一把按住风儿,依旧强按她伏在床上:“明日暮宇自然来看你。”
风儿却狠命挣扎着一定要拧过身子,口里气咻咻恨声道:“我不要你在这儿,我要我宇哥……我要去找我宇哥!我不想看见你……”
逸阳默默松开了风儿。
风儿猛地一翻身便坐起来,直疼得口里不住吸气,却仍是咬牙忍着,整理衣裳挣扎下床。
逸阳不语,只是看着风儿,看着她满面泪痕、脚步踉跄着跑进午后灼热的阳光里,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抹着眼泪,往暮宇所在的“梨花溶月”而去。
逸阳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心中忽然也空荡荡的有些难受。
晚饭时分,见逸阳没有去饭堂,笛轩便端了些饭菜送到棋窗茶绿,却也没见逸阳的踪影,只得放下饭菜去了。
掌灯后,笛轩又端了一盏乌梅汤,轻轻走进院来,正见逸阳负手站在廊檐下,望着天边的圆月出神。
笛轩轻轻叹了口气,逸阳转头见是她,微一颔首:“月色甚好。”
笛轩也望向明月,微微笑道:“中天月色好谁看,楼殿深严月色寒。且就洞庭赊月色,婵娟月色浸阑干。”
逸阳不禁一笑:“我随口说一个月色,你倒一气说了四个。这四句古人的诗给你这么七拼八凑地一念,真真成了四不像。”
清冷的月光之下,长身玉立的逸阳仿佛也披了一身银光,越发飘然恍若天人下降,此时意态悠然,闲闲笑语,一双凤目少了些素日的肃然,本来就微向上翘的嘴角更含了一分笑意,让笛轩一时看得呆了一呆,瞬时又回了神,忙掩饰道:“这几日大师哥心绪不好,能让大师哥展颜一笑,笛轩便是露拙献丑也值得。”一双妙目赶忙避开逸阳,瞧向自己手中的托盘,“这几日暑热,我煮了乌梅汤,大家都有的,我这会子左右也无事,就给大师哥送来了。”
“总是你总想得周全些。只是既然天气暑热,你又何苦折腾这个,烟熏火气的岂不更热?”逸阳说着话,缓步引了笛轩进屋。
笛轩见桌上自己送来的饭菜全不曾动过,便问道:“晚饭还不曾用?大师哥身体不适么?”
逸阳略一摇头:“这会子不饿,难为你总惦记着我,我过会子再吃好了。”
笛轩将托盘放在桌上,先取出自己袖口的帕子又抹了抹桌子:“大师哥先尝尝我做的乌梅汤如何?天气暑热,这酸甜的东西倒也开胃。”琥珀色的潋滟汤汁映了灼灼的烛光,盛在素白细瓷的汤盏之中,在笛轩羊脂玉管一般的纤手中递在逸阳眼前。
逸阳口称“多谢”,伸手去接。
笛轩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却见逸阳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上,鳞鳞伤痕甚是扎眼,好几处还在渗出血来。看得笛轩手一抖,手中的汤盏便脱了手,幸亏逸阳伸手稳稳接住。
一句“这伤是怎么了”刚刚出口,笛轩的眼圈已然红了。细看之下,只见那些伤处虽敷了些药,但多有被抠掉皮肉之处,看得心底里只觉揪得疼,也顾不得其他,捧了逸阳的手急问:“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啊?这——”
逸阳从容将汤盏放在桌上,摇摇手道:“风儿混闹,并不妨事。”将手避开笛轩,捧起汤盏尝了一口,赞道:“好吃,酸甜正合适。”抬眼却见笛轩退在一旁,秀眉微蹙望着自己,眼中也微有泪光,站起来走到笛轩身边道:“你几时也这般婆婆妈妈起来?给你这乌梅汤一开胃,我倒真有些饿了,你坐下陪我也吃些如何?”
笛轩轻咬了朱唇,终于还是开口道:“风儿的性子着实是不成体统,还是让师父管教她好些。”
逸阳不再言语,默了好一阵子,方又道:“不说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坐下陪我吃些。”
笛轩乖顺地点点头,将筷子递到逸阳手上,自己默默坐在他身边。
刚刚吃了不过几口,便听见院门传来风儿的吵闹之声,逸阳忙放下筷子,笛轩递过温水给逸阳漱了口。
两人还不及出屋,林书勇已经拽了风儿进来,见了逸阳便道:“大师哥,我这里把风儿送回来了。这祖宗说是大师哥让她跑去找暮宇玩儿的,一个下午就只跟暮宇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都这个时辰了,让她回来她还说什么也不肯,我看还是得我亲自把她交到大师哥手上才成。”
逸阳也不想多言语,点头说了几句就打发林书勇回去了。林书勇去后,逸阳坐在桌边,冷眼只盯着风儿,看得风儿不由得悄悄后退两步,给身后的书架挡住,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