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仍旧只是看着风儿。
眼前的风儿又是一副乱糟糟的德行:衣袖挽到手肘,裤腿挽到膝盖,露着大半截粉藕似的手臂和小腿,早上给她仔细梳好的抓髻已然是松散了大半,乱蓬蓬的刘海粘在汗津津的额前,一缕鬓发也散乱地粘在脸颊边。
此时的风儿已经没了跑去梨花溶月之前的乖戾,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瞟着逸阳,见逸阳冷冷盯着自己,忙又避开眼光。
逸阳不愿开口。
风儿不敢开口。
笛轩不好开口。
一时间,屋中煞是安静,静得让人焦心,灯盏之中的火苗倒似耐不住这样的气氛,突突地只是猛跳,映得三个人的脸上光影不定。
良久,逸阳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只有逸阳和笛轩听见,风儿还浑然未觉。
笛轩一双妙目只看向逸阳,见他轻轻叹气的刹那,望着风儿的眼光似有无奈,又似有惋惜,还似有些黯然,笛轩不禁也极轻地叹了口气,轻得连逸阳也没有听到。
风儿给这样的沉默焦灼得难受,时不时地偷眼看逸阳,却见他一直只是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心中越发没底,两只小手不住地绞动着手指头,脚尖也在地上轻轻磨来磨去,人虽说是不敢乱动,心思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终归还是风儿再也忍不住,怯怯开了口:“大师哥,我……我错了。”等了好一会子,也没等到逸阳说话,偷眼一看,逸阳竟然还是冷冷看着自己,又赶忙低下头去。再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又过了好一阵,逸阳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是给自己下了决心,终于冷声问道:“风儿,你自己来讲,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你犯了多少规矩?”
风儿听得身子一抖,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三分:“我、我早上误了早课……我偷懒分神,我、我……”
逸阳看她说得勉强,也不想再为难她,冷冷打断道:“该怎么罚你?”
风儿踯躅,一时屋中又是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风儿蜗牛似地一步一步蹭到桌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将上半截身子伏在桌子,一张小脸还未贴到桌上,眼泪先滴湿了桌面,小脸便浸在那泪痕上。风儿泪眼婆娑地看向逸阳,怯怯道:“我不哭,也不叫,只……只求大师哥打得轻些……”说罢,似乎是下了狠心,一把将自己的衣袖塞在口中咬住,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的模样。
逸阳心下一阵苦笑:眼前这个情形,倒像是风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这孩子简直让人无语。逸阳从心里生出些无奈,也不想再与风儿计较,叹息道:“风儿,你也不必觉得委屈,今日你的所作所为该受如何的教训,你自己心下明白。我今日不打你,你回到锁风轩去,不准出屋门半步,也不准别人见你,这几日你都不必去练功,不过每日临帖、背书的功课都加倍。你在锁风轩里好好清静几日,几时想明白了,几时准你出去。”也不待风儿答话,便上前扶起风儿,将她交在笛轩手上:“你送她回锁风轩去,她今日下午的功课今日就盯着她补上,字没写完书没背完不准让她睡觉。”说罢,又转身去抽匣内取过乌木戒尺递给笛轩,“你就将这个摆在她书桌上,只要她不听话,你就替我仔细管教她。”
笛轩领了风儿去后,逸阳眼前竟还是风儿那满脸泪痕的委屈模样,闷闷的堵在心里,也懒得再动筷子,只取过杯子倒了茶来吃。壶中的茶许是泡得久了些,逸阳只看了一眼,觉得汤色粗拙,略摇摇头,便也放下了。
仍旧踱出门去,站在廊檐下,只见皓月当空,在院中洒下遍地清辉,照得甬路旁丛丛的玉簪花越发显得冰姿雪魄,微风过处,幽芳袭人,逸阳方觉得畅快了些。在院中随性闲步,忽然发觉自己竟又是朝着通往锁风轩的角门而去,逸阳暗自叹息,还是转了回来。
逸阳当真是存了对风儿柔和下声气的意思,所以从今日一早,逸阳对风儿可说是一忍再忍,只希望她能懂得些自己对她的回护之意,只希望她能知道自己也是疼爱她之人。其实自从遇到她那天起逸阳就知道,飘零无依的风儿盼望着有人疼她爱她,可偏偏自己又不能像暮宇那样对待风儿。因为逸阳是风儿的大师哥,师父把风儿交给逸阳来管教,逸阳就无法一味疼爱她可怜她。
可管教风儿却每每让逸阳心中很是难受,其实自己又是何苦呢?打了她,自己还要心疼;可不打她,她就做定了要沸反盈天。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逸阳越想越想不出答案,一时烦闷,也不想读书,干脆取了长剑,就着这霜雪一般的月色,在院中活动一下筋骨。
笛轩倚了一树盛开的合欢,静静望着月光里那个矫健出尘的身影,一时竟看得痴了。心中不由得冒出许多闪着华彩的文字: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当年,大师哥教自己念此诗的时候,并没有说原来这些美好的句子,竟然能够当真幻化在眼前。
逸阳将一整套“贯日剑”练罢收势,将长剑合入鞘中,方朝暗影中的笛轩微微一笑:“你还没学这套剑法,要偷师么?”
笛轩给他一说,脸上登时便是一阵火烧,幸而周遭光暗,逸阳应未察觉,忙笑道:“大师哥取笑笛轩了,我素来笨拙,纵是想偷师也没有这要好的记性。”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屋中,笛轩见桌上的饭菜还是自己离去时的样子,桌旁放了半盏陈茶,便轻声问:“大师哥如何就不吃了?我拿去热一下罢。”
逸阳将长剑挂在墙壁上,转身道:“不必了,麻烦你收了罢,我不吃了。”
笛轩轻轻叹了口气,收拾了家伙出去。
再回到棋窗茶绿的时候,见逸阳正坐在桌旁看书,手边放了杯白水,便轻轻走上前,用新泡好的茶换了白水下来。听逸阳朝自己道谢,笛轩不由低下头去:“哪里这么客气呢?”
少时,又听逸阳问道:“风儿在临帖?”笛轩点头应道:“是,我是趁她写字的时候出来到大师哥这里看看。”
逸阳轻轻叹了口气:“这两日你多费心罢,烦你替我多管着她些。”
笛轩轻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眼光却忍不住看向逸阳手上的伤痕,抿了抿嘴,才攥在手心里的小小天青色瓷瓶轻轻放在桌,“大师哥睡前用这个‘伽蓝膏’涂一下手上的伤口,明日或可好些。”也不待逸阳再开口,又道,“我这就去锁风轩,大师哥放心,我自会照顾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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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师姐真真是好精神头儿,昨夜盯着我背书写字,足足折腾到将近四更天才走,今日一早天才放亮,她就又巴巴跑来叫我起床,真是一副折腾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偏偏九师姐这位钦差大臣如今得了大师哥的尚方宝剑,害我一个早上屁股上就挨了七、八记戒尺,再加上昨天晚上她督着我写字背书的那十几下子,算来还真还不及昨晚干脆让大师哥揍一顿得了。大师哥虽说是个心黑手狠的,可打人好歹也有个数目,纵然是四十戒尺,也总比九师姐这种随时随地、随心随性、随到随得的好啊,想来就是个死刑犯,也必定觉得杀头比凌迟还痛快些。
我虽然勉强给她逼着起了身,却只困得眼皮打架,稍一合眼就要朦胧睡去。又是给关在屋中,哪里也去不得,头困得一阵阵发昏,背书自然就比平日吃力不少,临帖就更难受了,简直如同催眠一般,不是写了错字,便是瞬间打个盹让墨迹污了纸面,偏偏这些功课还要加倍,简直是让我受尽活罪。
这还不算,九师姐还在吃食上折腾我。早饭只给我送来一碗白粥、一个鸡蛋并一碟酱芥菜,到了午饭竟然还是一碗白粥,配了一碗面筋青菜和一碗炝炒豆芽,真真让人看一眼就懒得动筷。我赌气只吃了几口,结果就是还没过半个时辰,我已经饿得前心帖后心了,连动弹都没了力气。
好歹午后还是准我歇息半个时辰,我困得倒在床榻上就睡了过去。可半个时辰实在是太短了,我只觉才略略合一合眼睛,就又给九师姐叫了起来,说是又到了该练字的时辰。我不得不又爬起来,睡眼朦胧地就给她押到桌边,才一发愣,身后就又被招呼了一记戒尺,疼得我登时清醒了过来。
我怒目过去,对上九师姐那仿佛是挂了霜一般的一张俏脸,她将戒尺重重往桌上一拍,我登时就矬了半截,只好强打起精神提起笔来写字。
落毛凤凰不如鸡啊!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老子我就是被拔了毛的凤凰,九师姐就是大师哥的一条得力走狗!
老子如今算是落在狗嘴里了。这山上谁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就围着大师哥转?要不是大师哥让她盯着管我,估计她连瞧都不会瞧我一眼。她从心里瞧不上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真真是可惜了,生得这么好看的九师姐,竟然是只哈巴狗。在我见过的这些姐姐里面,她是最好看的一个,秀气的瓜子脸,一双秋水翦瞳,只可惜淡涂胭脂的薄唇总是微微抿着,看了别人便微微含笑,对了我就干脆冷若冰霜。我有时候就想,她这副好皮囊应该长在留儿姐姐身上,给她纯属暴殄天物。唉,偏偏留儿姐姐回家去,槐芬姐姐又受了伤,若非如此,我会沦落到这么个倒霉境地?
算了,算了,忍过这几天也就算了。
可怎么才算是“算了”呢?大师哥这回是拿定了“钝刀子割肉”的主意,说是不打我,其实还不是让九师姐把我关起来慢慢收拾?这万剐凌迟更是阴损,还不及昨天给我一顿戒尺算了。挨打的时候实在忍疼不住,我求个饶服个软也罢了,这次倒好,非逼了我不挨打也自己去认错讨饶,简直是用心何其毒也。
心中越想越恼,顿足在心中暗骂:江逸阳你个大混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小爷我这回就是不讨饶,我看你怎么办!
好容易赶在晚饭前,我总算是把双倍的临帖写完了,九师姐拿了去给大师哥看。我已然是乏得没力气折腾了,一头就栽倒在床榻上,迷迷迷糊糊地正要入睡,忽听有人轻轻弹了弹窗户,睁开眼睛听了听,那人又轻轻弹了窗户两下。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却半个人影也不见,只在窗台上放着一个纸包。
拿在手中还没打开,便已经闻到甜香之气,我的精神登时为之一振,急急撕开纸包,里面竟是十几颗大大的蜜饯龙眼。
先挑了一颗最大的放进嘴里,舔了舔指尖上的蜜糖,我又探头到窗外,还是没见任何人。我回身便又躺倒在床榻上,一颗接一颗地吃光整包蜜饯。
不用猜也知道,只有宇哥才会对我这么好,就是见不到我,也必定会送糖给我吃。
等九师姐端了晚饭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连包蜜饯的纸都扔出后窗去了,正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舔着手指回味蜜饯的好味道。
瞥了一看她端来的晚饭,我越发觉得我方才一口气吃掉整包蜜饯简直是无比英明:一碗白粥,木耳拌苦瓜和素烧豆腐,我简直看都懒得看,反正肚子里已经有了蜜饯打底,这种破晚饭,小爷我不稀罕吃。
“风儿,起来吃饭。”九师姐放下饭菜,说了句“你赶紧吃,我还有事”,转身就又走了。
我才懒得理她,所以依旧躺着不动。
六月的天气已经是暑热难耐,看窗外那一片火烧云红得甚是诡异,我更觉得不让我出去也不错,小爷我躲在屋里还凉快些呢。
迷迷糊糊地才睡了一小会儿,朦胧中听见九师姐推门进来,我懒得起身搭理她,只仍旧合着眼。只听她走到床边问:“风儿,你怎么不吃饭?”
这时候也不好再不答声,我只好睁眼坐起身来:“我不饿。”
“你这会子不吃,过了时辰可没吃的给你。”九师姐对我说话的语气虽然也是她一贯的柔声细语,可总是带着些我说不出的什么声调,让我听见她开口就讨厌。
我应付着说了声:“我不饿,吃不下。”
九师姐似乎也不想理我,收拾碗筷便走了,到屋门口时又停住步子,扭回头道:“你大师哥过会子要来查问你背书,你最好别出纰漏。”说罢也不等我答话,就飘然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