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窗纸朦胧泛白,迷迷糊糊间仿佛是听见远处雄鸡报晓,可我困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翻个身就又睡着了。
忽听得大师哥一声咳嗽,我陡然间一惊而醒,一骨碌爬起身,刹那间就已经吓得睡意全无。
只听大师哥在窗外说道:“风儿,你误了早课时辰。”我才猛然想起,三日罚闭已经终了,今日放我出去是要早课的。后背上顿时起了一层毛栗子,随即便是一层冷汗,口里慌忙应道:“我……我起来了。”
给藤条戒尺打过的伤处此时还在隐隐作痛,可只要一想到大师哥那张挂着冰霜的冷脸,我也只得咬牙连滚带爬穿衣起身。在下床起身的一刹那,我眼前忽地一黑,忙一把扶住床榻边沿,心口里一阵咚咚乱跳,闭眼缓了缓气息,再睁开时,眼前还是有白光闪烁。我怕大师哥久等,也不及梳头就跑出屋去。
大师哥一看见我,眉头便是一皱,冷冷说了句:“站住。”
我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就知道他又要教训我,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听话的模样。这时偏有一股幽幽淡淡的香气飘来,让我的心思瞬间飘飞了开去。原来他身侧的石墙上,才几日不见,竟长出一只柔柔弱弱的嫩绿藤蔓,上面新开了一朵小小的栝楼花。娇娇弱弱的花瓣雪白,托在绿色花萼上,甚是可爱。我心下正寻思着大师哥只要一走我就立马把这朵花摘下来,回头拿给宇哥去瞧,岂料大师哥陡然提高了声调,如同兜头冷水吓了我一跳“你听清楚没有?”
“啊?”我一愣,已然被大师哥抓住手腕,几乎是被他又揪回了锁风轩屋中。
我拼命回想刚才他说了什么,可当时自己只顾了琢磨那朵花走了神,哪里听见这位冷面菩萨又发了什么谕旨?急得我恨不得一脚踹烂了那朵花:那破花一准儿是个妖精变的,简直要害死小爷我了!
进了屋,我被大师哥揪到桌前坐下,他取下铜镜上的镜套,我就看见镜子里面有个狼狈不堪的邋遢小孩:睡眼惺忪无精打采,头发散乱像个鸡窝,上衣领口还折在领窝里。我赶忙低头去整理衣领,才发觉腰带也绑了个乱七八糟,自知实在是不像样,心虚之下,偷眼瞧瞧大师哥,一见他正冷眼看着我,我吓得赶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裳。
大师哥待我将衣服收拾停当,才拿了梳子仔细给我梳理凌乱的头发,依旧与平日一样梳做左右两只抓髻,拿过留儿姐姐送给我的猩红头绳扎好,方道:“去洗漱罢。”
我点头答应,心里却愈发嘀咕:大师哥怎么会突然这般好性儿?此时不训斥不发作,只怕过会子更要麻烦。
待我洗漱完毕回到锁风轩,已经是辰时一刻了,早课是彻底耽误了。大师哥正拿了我放在桌上的书看,见我进来,便道:“先去早饭罢。”说罢放好书本起身就走。
我连忙紧跟其后,心里哀叹自己真是命苦,只盼着能在饭堂碰到宇哥:这几日都没见他,也不知他这几日过的如何,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饭堂上并没见宇哥,也没见二师哥。
我心下着急,想找人问,偏偏今日我跟了大师哥,离郎铭赵飞几个都坐得远些,想跑过去问,可刚刚一站起身,又给大师哥的眼光逼得只好坐下乖乖吃饭。心下好生烦恼,入口的饭食自然也就索然无味,只吃了一碗粥并一个煮鸡蛋便觉得心口堵得满满的。
吃了饭,照例歇息一刻钟,我想趁这个时机去找宇哥,谁知大师哥偏又叫我去帮忙收拾清洗碗筷,说是槐芬姐姐昨晚扭伤了手腕,今日早饭当值的苏照一个人忙不过来。
活儿干完了,时辰也就差不多了,我只得垂头丧气地跟了大师哥往“荷风四面”而去。一路上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兴头,我只觉得眼前大师哥一身蓝衫的背影,挡得天都变暗了。
烦!烦!烦!
我实在是没心思听大师哥说今天教我一个什么比较简单的新招式,更没心思听他叨叨这招“翠荇参差”要如何才能柔中带刚,如何才能形意合一,我只是装作在听,跟着他比比划划,其实我一门心思就只盼着时辰赶紧快到中午。今日天晴,此时已经是艳阳高照,晌午的毒日头一上来,就是找了树荫下也是暑热难受的。那时候大家都照例会去歇息,我正好趁机去找宇哥,我要告诉他我捉的星星都死了,还要告诉他我这三日落在九师姐手里简直是给整惨了。
这几天里,我都盼着能见到宇哥,想得要命。
正迷迷糊糊又走了个神,身后竟然挨了大师哥重重一巴掌,疼得我“哎呦”一声,向前趔趄了两步。那伤处本来就还在作痛,此时又来了个雪上加霜杠上开花,我心下原本就已经是委屈得很了,一看他眉心一条细纹,竟跟师父如出一辙,登时心里所有的难过都涌上心头,眼泪自然也就忍不住了。
“你哭什么?你心不在焉魂飞天外还有理了?”大师哥口中训斥,手里拿出帕子给我抹眼泪:“不准再哭了,师父这几日只怕就要考问你的功课,你可仔细着。”
已经过了午时,毒日头照得人头晕眼花,我不仅没饭吃,还被罚要练满“翠荇参差”百遍,饿得心里发慌,手便有些抖,想要逃走,却终究是胆量不足。
想起方才师父疾言厉色地训斥我功课不用心,心口更觉得憋闷得喘不上气来。再看一眼在旁盯着我的大师哥,想到方才师父也训斥了大师哥教导不严,也许我该高兴点儿才是。可转念又一想,受罚的是我又不是他,是我这个倒霉蛋此时又累又饿,又热又烦,伤处竟还凑趣地疼起来,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
“别哭了。”一听大师哥这句话,我更是再也忍不住难过,涌出的眼泪让我眼前一片模糊,尽力压抑着,还是哽哽咽咽地哭出了声。
耳边传来大师哥一声呵斥:“谁许你停下,继续!”我只觉得一肚子的难过憋得我就要像爆竹一样炸裂开来,我也看不清他,只是在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大叫:“我不练了!我不要你管!有本事你让师父打死我!”喊罢我转身就跑,没跑出几步就给什么绊倒在地,一个跟头只摔得我头昏眼花。
心口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疼,疼得心口要硬生生裂开一般,疼得根本觉不出跌倒之时跌伤了哪里。狠狠痛哭也仍是不够发泄,我全然看不清眼前的物事,不顾一切爬起身继续跑。
我只要找到一个能抱住我的怀抱扑进去。
我要去找宇哥。
突然间后脖领一紧,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然身子腾空而起,给人拦腰夹住。我狠命挣扎,踢打我能碰到的任何物什。我掰不开钳住我的手,想用牙齿去咬,却偏偏够不着,只能拼命去挠,去抓,十个指甲都抠入那人的皮肉,指尖上沾了许多微热微粘的什么东西。
我被重重按住,腰腹抵在亭栏的美人靠上,双脚够不到地,上半截身子偏又悬在亭外,我拼命摇头挣扎,泪珠子甩出去八丈远,登时看清了眼前全是亭亭如盖和荷叶和碧幽幽的池水,我吓了一跳,尖声大叫:“你——”后面的“要干什么”还没出口,屁股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掌,疼急之下,我扯着嗓子拼命哭骂:“你混蛋!”
这话我曾听栖霞村的那帮村童们骂过,此时此地狠狠地朝大师哥骂出口,竟觉得说不出的痛快解气。
嘴上痛快了一下子,屁股上却一连更狠更重地挨了三巴掌,偏偏还全打在旧伤之上。我像一尾正在被厨子活生生刮鳞的鲤鱼,疼得狠命地挺起身子,又给大师哥硬按着仍旧趴伏在亭栏上,我咬死了牙不肯叫疼讨饶,稍一缓过气来便继续放声哭骂:“大师哥你混蛋……欺负我小,你混蛋……”随即便又挨了更痛不可当的三掌。
我讨厌大师哥!
疼痛委屈都让我更加地讨厌他!
疼痛像一团火,烧灼着我身上的皮肉,委屈愤怒却是另一团火,烧灼我的心。
我不顾一切,嘶声哭着喊着骂着挣扎着:“混蛋大师哥你有本事就干脆打死我!打死我我看你怎么跟师父交代!你不敢打死我就别管我……我不服,死也不服!……”
逸阳眉头紧皱,直气得暗自咬牙,斥道:“风儿!你给我听着,再如此放肆没你好果子吃!”见风儿依旧哭骂拼命挣扎不休,实在是闹得忒不像样,狠了狠心,扯下风儿的裤子,朝着风儿伤痕宛在的小屁股上便重重抽打下去,风儿登时便哭叫得岔了声儿。
逸阳顾不得风儿是个女娃,任性成这般模样再不好生管教,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若是等师父出手教训这个野丫头,那只怕到时候风儿就要吃更大的苦头了。逸阳还记得自己当年是何等骄纵的性子,受了师父狠狠几顿管教,如今想起也觉背后生寒。自己既不想让师父生气,也不想让风儿吃苦头,风儿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事情都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