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怎么会坐失可遇不可求的宣传良机呢?
多功能学术报告厅里座无虚席,毕业班的科任教师,能召集到的高考学子,受邀而至的考生家长和社会名流,拥护而有序,嘈杂而有限,热烈而有度。省、市数家媒体采访组,后来又加上县电视台美女记者孙晓梅等一干人,总共九台摄像机,炮群似的一字儿摆布在大厅靠后,而章第中、茹森林、田园静、祁晓春、杨琴、江小兵等重点受访对象,跟刘校长、机头等学校的头头脑脑们,被集中在了最前排位置。
大厅正面的横幅十分醒目:
热烈庆祝我校章第中同学荣膺今年普通高校招生全省文科状元
左右对联略欠规整,可其中数字非常骄人:
创造历史:沉木一中六名理科生四名文科生跻身全省五十名金榜
续写辉煌:沉木一中今年高考本科上线总人数突破二千人大关
这三幅沉甸甸金灿灿的条幅印制了好几套,一套早挂在沉木一中门口了,另几套原本为上街庆祝准备的,同时还置办了彩车乐队烟花爆竹之类。沉木高考名闻遐迩,可除了二中曾培养过两名理科状元,文科状元却一直千呼万唤无法登台亮相,成了沉木教育最大的心病;沉木学子高考冲进全省五十名金榜的也大有人在,但一所学校一年有十人跻身其中史无前例:从任何角度讲,一中都太有理由大庆特庆一番了。
可就在一中组织人马隆重登场之际,突然接到县委、县政府口气强硬的通知,禁止全县所有学校各行其是上街搞高考庆祝!据小道消息说,这主要是可敬的父母官大人考虑到二中今年的高考包括宏志班都大失水准,不仅全省五十名只占两席,而且上线总人数也比一中少了一大截,因此担心一中太过四处招摇,无疑于落井下石,伤及堂堂的“省示范”的元气,从而伤及整个沉木教育。对此,刘校长当然有几百肚子的意见:“二中高考如日中天的那些年,为啥不限制他们敲锣打鼓往死里弄一中呢!”
想尽管可以这样想,但身在江湖,除了服从,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好在省、市记者适时杀出,使县委、县政府这道有失公允的禁令无形中等同虚设了。采访秩序册早已由机头配合记者详细拟好,人员、顺次、提纲……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依照采访主题,顺次完全打破了常规,先学生再教师最后才轮到领导。第一个亮相的自然是章第中了,闪光灯下的他,有些缩手缩脚,有些呆头呆脑,有些语无伦次,可不一会儿便调整了过来。
有记者问:“当你知道自己勇夺全省文科状元的时候,有什么感想呢?”
“很高兴,很激动。”章第中说。街头遇到刘流长和江小兵时的那种虚无的飘浮感消失了,兴奋和激动在心里小兔般蹿跳。
“高兴激动之余,你最想说些什么?”
最想说的当然是温捷雅落榜的遗憾和痛苦了,可此时此景,他清楚这是万万不能出口的,他几乎言不由衷地回答:“感谢父母!感谢学校!感谢老师!感谢同学!”
“能表达得更具体点吗?”
他马上扩展这四个短语:“感谢父母的养育!感谢学校的栽培!感谢老师的教导!感谢同学的竞争!”
记者围绕四个短语又进行了深入挖掘。
章第中对答如流,令记者们非常满意,他们趁热打铁穷追不舍,“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你是否就意识到自己能夺全省状元呢?”
章第中连连摇头,“没有。”
“估算成绩以后呢?”
“也没有。”
“你估算的成绩是多少?”
“大约在重点线以上吧。”
“那为什么不报北大呢?”
“我担心报北大会滚档。”
省文科状元因估分不准进不了赫赫有名的北京大学,记者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眼睛里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采访重点是章第中为什么能成为文科状元。北大面试的阴影掠过脑海,章第中赶紧摇头,将不光彩的记忆抖落殆尽,同时又无法遏止地想到寒窗苦读的同学,想到挥汗耕耘的老师,想到谨慎相知的恋人,想到专门为温捷雅整理书写的那些听课笔记,想到传奇而辛酸的家庭历史——省城求学而无端惨死的大爷爷,四次高考而难成正果的父亲,为大爷爷和父亲读书而甘愿付出的爷爷和大伯……可马上明白绝对不能扯这么远,他急中生智,老奸巨猾的政治家那般高深莫测地说,决定成为状元的因素很多,具备状元条件的考生不少,可状元只有一个,自己是侥幸撞及“状元线”了。记者果然好像被这句充满哲理和宿命意味的话给镇住了,不解地看着章第中,转而让他介绍学习方面的经验,语、数、外和“小文综”都别落下。
章第中简要而有条理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记者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然后暂时舍弃了章第中,开始依次采访茹森林、田园静、祁晓春、杨琴和江小兵等优胜者。茹森林全省理科第五名,清华录取已毫无悬念;田园静尽管考试中出现了不该有的失误,但名次依然高居全省第九,不辱被清华自主录取的殊荣了;另外祁晓春、曹鹏炜、杨琴和江小兵等佼佼者,也分别荣登全省文理前五十名行列……当这部分采访内容见诸媒体的时候,被编辑特意创设了一大板块——同学眼中的文科状元。其中数田园静和杨琴的出镜率最高了,这不仅因为她俩的回答精彩,而且都曾跟章第中同过桌,更重要的,田园静是清华大学自主录取的,而杨琴呢,是少数民族妹妹:两人都卸去了中规中矩的学生装,穿起了漂亮的连衣裙,青春,鲜活,神采奕奕。
但不管如何,大厅里真正的主角,是新科状元章第中。用同学们的话说,章第中是盛开的红花,其他人是满园的绿叶,绿叶为衬托红花而存在,包括大名鼎鼎的刘校长和炙手可热的机头。
机头作为科任教师代表,在充当绿叶陪衬状元弟子的同时,顺手牵羊为凌云班做广告,说这届凌云班“一个都没有少”地挺进了重点线。机头这样说的时候,恰如在历史的坐标里曾经为文惠君潇洒解牛的庖丁那样,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大厅里轰轰烈烈一片掌声。
刘校长的话题当然更绕不开章第中了,但着力点做了适当调整,将文科状元的诞生放在沉木一中可持续发展的大背景下,高瞻远瞩,总揽全局,言辞流畅,激情澎湃——这些语言刊印在报纸上以后,简直就是绝美佳篇。
采访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许多人开始悄悄退场,可美女记者孙晓梅意犹未尽,逮住章第中想进一步挖掘。章第中实在累了,也不愿在孙晓梅灼灼的目光和摄像机镜头的双重注视下招摇太久,便瞅空子逃离了现场。
大厅之外,早已繁星满天,教学楼好几层还亮着灯光,高一、高二的师弟师妹们正紧张地备战期末考试。他又无法遏止地想起了温捷雅,不知她在哪个社会补习班?是否知道她自己的成绩?能否有效调解恼人的情绪?——刚才,他专门打听田园静和杨琴,都十几天没见温捷雅的面了……章第中漫无目的信步校园,意识到曾经的教室和宿舍已人去楼空,无一例外地被后勤处贴了封条,于是无根客居的感觉油然而生,正如在北京街头陪鲁伟祺老师找鲁一鸣的那天晚上一样。自从被机头领进一中校园,整整三年时光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进而又想到父母——进大厅接受采访之前,他给父母打过电话。电话里的父母,既为儿子出人头地欣喜若狂,又为春光表姐名落孙山伤心叹息。
章第中决定找班马坐一坐。今天的记者会上,他始终没见班马的影子。数学教研组灯火通明,老师们正静无声息地各自忙活,看见章第中都真诚祝贺,说班马几天前和姚古城、杜仲等老师赴省城参加新课程改革培训会了。章第中礼貌地退出来,看机头办公室有人影晃动,试探性敲了一下,门吱扭开了,小夫子跟凌云班好几个同学都在其中,说机头去酒店招待记者了。七嘴八舌的交谈中,才知道凌云班竟然有四人连本科线都没上,章第中将信将疑,“机头刚刚不是当着记者的镜头宣布这届凌云班‘一个都没有少’地挺进重点线了吗?”
小夫子连忙摆手,“内部机密,万莫泄露——凌云教育基金会的贺电都发来了!”
“这么说,那两千人大关也不太真实了?”
“学校大概估计的,两千人应该没问题。”
“那全省前五十名的‘六’加‘四’呢?”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省高招办工作的校友提供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