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
电信和移动能够查分的那天,章第中早早来到县城。
本来完全可以通过家里电话查分的,但章第中心藏秘密,不想让父母知晓。下午两点,热线开通,章第中守住一台公话,拨号,占线,再拨,还占线,反复拨,连续拨,总算强行挤了进去。然而在按语音提示输入准考证号码的时候,他首先输的不是自己的,而是温捷雅的。心在嗓子眼狂跳,耳在话筒边紧贴,贪婪地攫取其中的每个数字。放下电话的章第中,表情沮丧而失落,呆呆地站立片刻,深深地呼吸几口,调整一下情绪,才开始查询自己的成绩。奇怪的是这次线路似乎不再拥挤了,一拨就通,仍是那个软软的女音,仍是那套既定的提示,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存心拖延时间消耗话费似的。伴随成绩逐科报出,章第中的眼睛越睁越大,尤其听了总成绩后,更不相信耳朵一般,举着话筒迟迟不放。
六百三十八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高分。估算成绩填自愿那会儿,他给机头汇报的数字尽管也打了折扣,可心想能跨越六百大关便是极限了,谁料到竟高达六百三十八!
一边是自己出乎意料的收获,一边是温捷雅没有进本科线,切切的喜,疼疼的悲,双刃剑似的深扎心间,使章第中的步伐带了些许踉跄,些许迷醉的情态。每年的这个季节,高考学子暂时放假回家了,县城的街道显出不易觉察的空阔和寂寥。章第中沿东大街走了百多米吧,猛又想起什么,另找一处公话,拨打温捷雅家里的座机。此时此刻,他应该分担温捷雅的苦恼,同时也让温捷雅分享自己的喜悦,从而最大限度稀释她失败的痛楚。
可电话那头无人接听。
在此之前,章第中多次打过这个座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她究竟去了哪儿呢?为什么一直不在家中?西关方向传来噼哩啪啦爆竹的密响,持续不断没完没了,大约又是有店铺开张或工程奠基吧。不知不觉到了温捷雅常走的那条小巷,可她家具体在小巷深处什么位置,章第中根本无法说清——眼前浮现出高一地理会考那天温捷雅在小巷转弯处蓦然回首的情景,温馨的痛感暗涌心田。
他决定找温捷雅父亲打探情况。
温捷雅父亲的电器修理铺在东大街,章第中不止一次听温捷雅说过,也不止一次听刘流长指点过,可一直没勇气进去看看,今天终于壮着胆推门而入了。温捷雅父亲正伏在堆有各种家电零部件的台桌上忙活什么,听见有人进门,热情地招呼让座,尽管头没有抬起来。
“叔叔,我是温捷雅的同学。”
“噢。”主人的语气陡然冷却。
“我有事找她。”
“她不在家里。”
“叔叔放心,我不是坏孩子;我想跟她谈谈高考的事。”
“我说过了,她不在家里。”
“查分热线通了,她查成绩了吗?”
“她知道成绩不靠边,查啥查!”
都是平日骚扰温捷雅的男孩太多,使这位父亲心怀戒备了。这样想时,章第中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替她查过了,离本科线就差几分,只要复读一年,肯定考上大学。”
温捷雅父亲停下了手中的活,“是吗?她具体考了多少?”
“四百九十八点五分,差本科线六点五分。”
修理工停下了手中的活,慢慢掏一支烟点燃,袅袅冒着,目光躲避章第中似的,游离而渺远。他显然曾是个很俊朗的汉子,只由于生活的磨难,使鬓发过早斑白了,额头也爬了蚯蚓般的皱纹。想到六月八日晚上温捷雅提及父亲的时候语气中透露的那份体贴,章第中心里刺刺作疼,“叔叔,鼓励温捷雅复读吧;她这次考试虽然不理想,可学习一直很刻苦——噢,我叫章第中,跟……”
修理工摆摆手,示意别说太多了。他认真地看了看章第中,又忙起他的活来了,好像身边并没来过任何人,刚才只是他自己累了,静下来吸烟休息了片刻似的。
“叔叔,能见见温捷雅吗?我真没恶意!”
修理工再度抬头,审视一下面前的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捷雅曾经提起过。”
“那她现在……”章第中很兴奋。
修理工迟疑片刻,“她补课去了。高考结束后,她估计自己成绩上不了线,就报了社会补习班,吃和住都在那儿,已经十多天没回家了。”轻轻叹一口气,“但愿托你的口福,明年能考进本科线吧。”
“她一直要上社会补习班?”
“不。开学仍去一中复读。”
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想起六月八日西岩山之夜温捷雅说过的话:“真要进不了本科线,我必须闭关自守,尽量断绝跟外界的来往,心无旁骛地苦读一年。”想起她借舒婷诗发表的爱情宣言:“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章第中的心像刀扎那般,醒悟到外柔内刚的温捷雅已经进入了“闭关自守”的复读状态。他看着温捷雅父亲,看着他斑白的双鬓和陈旧的衣服,打消了通报自己成绩的念头,知趣地从修理铺退了出来。他知道由于家庭的特殊经历,这位父亲疼女儿较常人更胜百倍——刚才的对话中,反映出他对女儿命运的多少伤感、担忧和期盼啊!
章第中想见温捷雅的心理越发强烈了。
可怎样才能见到她的面呢?在沉木县,每年的暑假,社会补习班办得太多太多,该到哪儿去找她呢?这样想着一路前行,没注意有人直冲过来,冷不丁反剪了他的双手,“你家伙真沉得住气,还有兴致逛大街!”
章第中吓了一跳,扭回头看去,却是刘流长和江小兵。他左甩右抡挣脱开,“你俩如此兴高采烈,分数肯定高过西岩山了吧?”
“在全省老大面前,只能说小有收获。”两人喜形于色。
“啥?我……全省老大?”
“对啊。你难道不知道?”
“我本来有些飘飘然,你们再坑蒙拐骗,不怕绝尘飞天?”
“谁坑蒙拐骗了?”刘流长瞪着双眼,“学校第一时间得知你荣获全省文科第一的喜讯,赶紧跟你家电话联系,叔叔和阿姨说你上午就坐车来了县城,可学校又不见你的影子——这不,机头发动我们四面出击,就差贴寻人启事了。”
“对。机头已买了几大箱鞭炮,在校门口燃得硝烟漫天,纸屑匝地,现在正组织人印制庆祝条幅——反应最快的莫过于县电视台了,早派人去你家抢新闻了,省、市几家媒体的记者也闻风而动,开足了马力往沉木县开拔哩。”江小兵文质彬彬地全面补充。
章第中知道是真的了。头脑猛然膨大虚无,身体轻攸攸扶摇而起,气球似的……为了摆脱这不争气的状况,使意识冷静沉淀下来,他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俩成绩咋样呢?”
“我五百一十二分,刚踩进本科线——一个连高中都没考上的笨蛋却考上了大学,说明这三年没白吃饭,我非常知足了。”刘流长拍打着胸膛说。
“我也非常知足了,超出重点六十多分。”江小兵说。
“祝贺!祝贺!——那其他同学呢?”
“咱边走边说吧。”刘流长不忘使命,“学校正等你呢——你刚才肯定找温捷雅了吧,她考了多少分?”
章第中的情绪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