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映雪老师猝然亡故,留下的担子伤透了领导的脑筋。
起点应该说很高的,顶替孙老师的是一位汉语言教育专业毕业戴高度近视眼镜的硕士。硕士先生曾在沉木二中教过三年语文,四次被学生轰下过讲台。当时还不是硕士的硕士先生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以优异成绩被某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公费录取。然而遗憾的是,两年学成,硕士先生在寻找工作的路上看尽了眼色碰足了钉子,最终不得不重回故里再操旧业。
沉木县教育局负责人事的头目鉴于他特殊的学历,也鉴于他在沉木二中曾有的遭遇,亲自出面谨慎迎接,“想去哪所学校,你先表个态吧。”
硕士先生人倒爽快,“除了所谓‘省示范’,悉听尊便吧。”
在沉木县,由于一中是除“省示范”二中外各方面条件最优越的,硕士先生便理所当然地被安插其中了。尽管硕士先生读研期间业务水平提升有限,可海吹胡扯的本事长进不少,因此一上讲台,便旌旗似的呼呼舞弄他的文凭,或诟骂领导,或抨击时政,信口开河,肆无忌惮。开始两天,同学们倒觉得新颖刺激,以为遇到了杏坛高手,可新鲜过后,非议渐起,日见强烈,于是两周不到,沉木历史上第一位硕士学位的中学教师,遭学生罢听,被拒于课堂之外了。
硕士先生的狼狈姑且不论,刘校长却傻了眼,要知道,沉木一中现有的科任教师无不满负荷工作,气喘吁吁叫苦连连,哪里还能再找出代文科毕业班课的老师呢!情急之下,他只能跑到县教育局,向老同学郤局长求援了。
于公于私,郤局长都无法坐壁上观,经上下奔走多方疏通,便协调了支教专家冼先生前来救火。沉木教育虽声名远扬,可从不夜郎自大固步自封,“走出去,请进来”的教育交流活动从未停止,冼先生正是从沿海某教育发达县邀请的友好人士,一年多来坐镇教育局教研室,为沉木县的语文教学号脉把关,出谋划策。冼先生小巧玲珑,生性活泼,吴侬软语普通话,清新委婉很动听,相当具有亲和力,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跟同学们打成了一片。问题出在后续讲课过程中。冼先生所在的江南沿海的高中新一轮新课程改革已渐入佳境,感受鉴赏,思考领悟,自主探究,合作生成,山重水复,别有洞天,因此其教法与一中的学生之间无法合拍,仿佛晨间操练,领队喊的是跑动的号子,队员却慢步杂沓,各行其是,那效果当然可想而知。冼先生循循善诱,谆谆教导,不见起色,难免尴尬,可专家毕竟是专家,持什么观点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便直言不讳地对学生说:“将活生生的文章肢解成ABCD,肢解成试题或准试题,对我来说,那种复辟之路说什么也不能走了!”
如此这般,冼先生当机立断找刘校长摞了挑子。
对于签约相邀的外地专家,刘校长还能像对待硕士先生那样,说三道四吆五喝六吗!然而高三两个文科班的语文,又焉能长此以往耽误下去呢?无数实践证明,在如此关键时刻,最佳的选择莫过于自救,而自救的办法只有增加个别教师的工作量了。
于是几天以后,章第中所在的文科班迎来了机头李伟民。
确切地说,当机头挟着教案走进课堂的时候,涌动在章第中心间的不是惊喜,不是激动,不是迎纳,而是失望,是无奈,是排斥。他几乎被自己的心理吓了一跳,可仔细捉摸,确确实实又真切无疑。在章第中心里,机头的课与孙映雪老师相比显得呆板枯燥多了,尤其高一下学期“直接对准高考”后,等于像江南专家否定的那样,将活生生的文章肢解成ABCD,肢解成了试题或准试题。
章第中隐隐感觉,他跟李伟民之间大约会发生难以避免的冲突的。
开始几天总忍无可忍地在语文课上走神,常把黑板前的机头想象成孙老师。他担心这种错觉被机头发觉,强迫自己做出倾听的样子,心思却全在桌箱里的一本《华语校园文学》上,他的《西北有个沉木县》就登载在其中。从文学角度讲,这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了,而此位“处女”千呼万唤能出来,与孙老师的化妆打扮有直接关系——读着那些经点拨修改顿然生色的文句,他心里充盈了感激的怀念。
自从县教育局主持举办那次大型追悼会后,教师阵营内部曾自发地捐过一次款,为孙老师耄耋之年的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女儿。除此之外,无论校园还是课堂,很少有人再提及这伤心的话题了,只有姚古城老师,私下给弟子们感叹说:“孙映雪是个有缺点的人,但更是个有鲜明特点的教师,可惜沉木一中没肚量没福份消受他罢了!”
聊以自慰的是,孙老师的大女儿考入沉木一中了,一个苗条而清秀的姑娘。为了使这位过早失怙的女孩就读方便,刘校长安排孙师母在校园做了清洁,专门腾出一间房子,供孙师母和两个女儿起居吃饭。章第中这个班的学生知情后,自发地拿了条帚拖把替孙师母帮忙。孙师母身穿素净衣服,垂眼看着大家热心的忙活,似乎想阻拦,又始终没有阻拦。可是,她不因为同学们帮忙而节省气力,总在大家走后,将已收拾得干净清爽的区域,从头到尾仔细认真地打扫一通。
然后,孙师母回到那拥挤的起居室里,替相依为命的女儿准备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