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生活是什么?
只有趟泥趟水从高三走过来的人,才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章第中想起了孙老师随笔《永远的感激》中描写的种种场景,学习,住宿,洗脸,饮水,尤其是吃饭——
学校也办学生灶,可条件所限,上顿下顿供应玉米面馍馍玉米面粥,馍硬,粥凉,吃久了胃里像点了火,酸潮滚滚,苦不堪言,因此糜谷面馍馍作为最好的调味品,即使发霉也舍不得丢弃……
章第中知道,父亲章太华的高中生活比孙老师还要悲惨。前文说过,甘河堡中学当时没能力为学生办灶,即使每周能回家取馍取米的同学,到了周五米袋面袋都空空如也了,翻抖角角落落勉强熬喝一顿稀粥,第二天上午听四节课,然后饥肠辘辘跑几十里山路回家的大有人在。父亲因为离家七十多里,太远,只好由几位伯父轮留换班肩挑背扛输送给养,基本一个月来一次,假如其间稍有迟缓,断炊之忧在所难免。高中毕业那学期的某个周末,父亲的柴米又要全面告罄了,可望眼欲穿不见亲人的影子,父亲实在打熬不住,只好饱喝了一肚子凉水,心事重重想回家看个究竟,却在半道上与肩挑粮草的大伯不期而遇了。令父亲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大伯挑的两只柳条筐里除了镆镆和米面,没有每次那样捆扎齐整的劈柴,却装了崭新的“雄鸡牌”煤油炉和铝合金小锅。大伯是用刚刚从陕西割麦子挣得的钱,为父亲置办了这套向往已久的炊具。父亲不止一次地回忆说,远远看到大伯晃悠悠挑担前行的身影,又看到柳条筐中的煤油炉和铝锅,他一下子心痛如绞,泪似泉涌,扑通朝大伯跪下了。大伯扶起父亲,抹去那脸上滚烫的泪水,从柳条筐中拿出香喷喷的黑谷面碗坨坨让父亲吃,自己却点了一锅旱烟,坐在路边树荫下歇息接力。大伯边吸烟边给父亲讲大爷爷,讲爷爷,讲大爷爷求学过程中年轻的爷爷为家里出的力,讲大爷爷被日本飞机炸死后爷爷经受的苦难,尤其是爷爷在一九六零年为了全家人而客死他乡的事……自从爷爷不明不白死在了那古驿道上,尚未成年的大伯就别无选择在担起了家庭的重负,任劳任怨一直扛在肩上,因而对爷爷年轻时的处境和经历体味得比任何人细致和深刻了——大伯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供自己的小弟弟考上大学,这样,既可以让弟弟过上好日子,让章家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又可以让英年早逝的爷爷瞑目九泉!
大伯的这番话,跟他吸出的旱烟味及身上的汗味相混杂,连同山路四周所有的风景一起,永远刻在了父亲的心上,伴他走过高考岁月,走过坎坷人生。
如今,距父亲高考已几十个年头了,生活条件肯定不能同日而语,可高考的压力呢?是成比例减小了,还是水涨船高增大了?
多年之后,章第中无意间观看中央电视台的某访谈节目,话题正是高三师生的艰难窘迫。参加节目录制的全是在读大学生,个个红光满面,人人志满意得,在美丽的女主持的循循善诱下,心有余悸地回忆着高三生活的种种不堪。尤其在节目行将结束的时候,主持人让这些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借镜头给自己的高三老师说几句话,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脱口秀出:“高三老师真可怜!”主持人惊愕,以为女孩口误,鼓励她再说一遍,女孩半字不差地又重复了刚才的话。在座的大学生频频颔首,无不赞同。主持人越发惊愕,让解释“高中老师真可怜”的原因,有个英俊的男孩抢过话筒,“高三学生苦,可一辈子只经历那么一次;而高三老师呢,周而复始永远煎熬在艰苦当中——流水的学生,铁打的讲台嘛!”
是啊,高三生活,怎一个“苦”字了得。
沉木老师,是世界上最敬业的,沉木学生,是天底下最刻苦的。无论冬春夏秋,风雨雷电,整个县城起床最早的,不是老师便是学生。有这样一则笑话,说城郊农民饲养的一头毛驴,夜间挣脱了缰绳的束缚,误入了县委大院,在平整茂密的草坪上放肆地踩踏啃吃,正好被晨起跑步的纪委书记撞见。或因晨光熹微,或因睡眼惺忪,老书记开始没有认清那黑糊糊的庞然大物,误以为是哪个身体欠佳的老同志趁新鲜空气强身健体。直到走到近前,才发现自己错了。老书记哑然失笑,一改惯有的矜持,边往外驱赶毛驴边幽默道:“你既不是高三老师又不是高三学生,这么早这么勤快干啥呢!”
不料隔墙有耳,将老书记的自言自语听了去,传播得县境内人人尽知——虽是则笑话,且其真实性有待考证,但至少从某个侧面反映了高三师生的艰辛。
表姐王春光,患了严重角膜炎,舍不得花钱吃药,使病情急转直下,几天功夫双眼充血,红得什么似的,医生要求至少休息两个星期。表姐被判了死刑似的,“我半节课不落地学都时时有掉队的危险,咋敢耽搁两个星期呢!——眼睛有病不能盯书看字,可我还长着耳朵呢,能听老师讲课啊!”
章第中也替表姐急,听了这句话计上心来,赶紧向班马请了假,领表姐去了县医院,求医生给表姐眼睛用了药,用绷带蒙了……于是半小时后,表姐像盲人那般,被同桌搀扶着进了教室。
如果说表姐的苦学不无悲壮意味,那么曹鹏炜格外坚韧了。
进入高三,曹鹏炜就自买了充电灯,正是章第中高一校外租房在被窝里偷读小说照明的那种,等楼管查过夜,等同学入梦乡,就去楼顶开夜车,不到十二点不回宿舍。为了不至于把身体整垮,他自己给自己增加了孙映雪老师吃过的那种五毛钱一个的面饼作夜宵,边吃饼子边如饥似渴地啃书本。这越轨举动很快被楼管发现,挨了批评不算,楼顶出口被封了。
楼顶出口能封死,曹鹏炜的心却不能,他又选择楼道拐弯处,用衣服遮了灯光学习,再次被楼管抓了现行,声言要将矛盾上交。曹鹏炜急了,泪汪汪向楼管求情:“晚上不这样学一会儿,我躺在床上就想爷爷,想到爷爷在看我,无论如何睡不踏实。”
曹鹏炜是跑过社会的,嘴乖得蜜浸一般,加上楼管也知道他的家境,心疼和钦佩那满身的硬气,就特例法外开恩,偷偷给了楼顶水房的钥匙,与他君子相约,十一点准时回宿舍休息,并且绝对不能让学校领导知道。
再如小夫子茹森林,进入高中后个头好像没怎么长,一直干巴巴如缺水的树木般瘦小,可瘦小的躯体内潜藏着惊人的能量,起早贪黑铁打似的,成绩也始终仅次于美女田园静。
其实,像这样咬牙苦学的,何止一个两个同学呢!进入高三,原来的一学期两考,变为一月一考了。而每次考完,校门口就会贴出大红喜报,将应届复读文理科的两千多名优异者张榜公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刚入高一那会儿,不少同学出现了“高原反应”,如今又由于大负荷学习,营养赶不上等原因而出现了“高三反应”,脸色黯淡毛发干枯的男女随处可见,就像鲁一鸣刚参加完高考后的样子——早操时分,课堂之内,集会场所,冷不丁就有高三学生昏迷过去,被急急搀扶着往校医室送。
无孔不入的省晚报记者,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拍到了数张高三学生昏迷抢救的照片,镶嵌在一篇抨击应试教育抨击高考制度的长篇文章中刊发出来,被全国各大媒体竞相转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连教育部基础教育司都惊动了。尽管这篇文章只字未提沉木县,可主管部门自有高招,很快顺藤摸瓜弄清了昏迷在照片中的那些孩子是哪个地方哪所学校的学生,并立即委派一位女副司长带领若干人前来调查。
联系一中之前在“省示范”验收备战中出现的波折,沉木教育界的头头脑脑们如临大敌,紧急部署周密安排。
当女司长在凌厉的秋风中身穿高雅的羽绒大衣带领她的班子杀气腾腾开进一中的时候,正赶上午间休息自炊灶做饭的高潮,沉木学子的伙食状况,原汁原味地裸现在了女司长面前。看着成百成千质朴厚道的农家孩子,在几近脏污的菜板上剁切洋芋,以笨拙的动作抻拉面条,看着他们不可思议地在大小不同的煤油炉上做熟了各种各样粗粝甚至劣质的饭食,然后呛着浓烈的油烟味,盛于粗糙的碗碟之中,随随便便蹲坐于地,狼吞虎咽地扒进肚里,再咕嘟嘟灌一气水,就急急切切携带书本去校园或教室用功了。大都市里生活日久的女司长眼都傻了,禁不住潸然泪下,“想不到,真想不到!想不到改革开放多少年了,还有孩子这样生活这样读书,政府的工作实在任重道远啊!”
女司长和她的工作组在沉木县比原计划多逗留了几天,调研了所有的高级中学,进餐厅,查宿舍,入课堂,约见学生,走访家长,拜会教师,最后还抽时间参观了沉木教育纪念馆。每到一处,女司长都感叹不已,“教师们太辛苦,孩子们太艰苦——在高考制度还没办法取消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创造条件增加师生的营养。”女司长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并在临走之前一再表示,她和她的工作组回去以后,肯定要如实向有关部门递送报告,建议国家为沉木县这样贫困地区的农村中小学师生启动“牛奶早餐”工程。
“牛奶早餐”工程启动的下文如何,不属于本书的叙述范围,但这一名词本身就诱惑不小,让沉木师生非常感动了。不等女司长一行的车轮驶出沉木县城,刘校长就开大会宣布了这一消息。与此同时,刘校长还趁热打铁,严厉批评了省晚报社的那位记者和他的“狗屁文章”,要求同学们必须擦亮眼睛清醒头脑,“不管社会上谁人骂高考——上海的韩寒,北京的舒云,象牙之塔的文人,别有用心的记者……可是沉木学子绝对不能骂!”刘校长恼怒地跺着脚,“请同学们认真想一想,假如离开高考,那么无权无势的沉木农家子弟,能凭什么一批又一批走入大学,走入知识殿堂,从而改变命运,实现人生理想呢!在目前甚至今后相当长的历史阶段,有什么手段可以替代高考,这样公平这样透明这样神圣这样不分高低贵贱地选拔人才呢!”
刘校长又一次生气了,头颅高昂,双目如炬,环视着所有的学生,足足半分钟不再说话。按往日的习惯,他极可能降低声调,启用最擅长的忆苦思甜法,讲述他自己苦读岁月遭受的种种窘迫,来跟眼下的学子纵向比较,苦口婆心激发大家学习的积极性,可今天的刘校长情绪太饱满,思路也完全不守章法,声调不仅没有降低,反而突然提高了好多度,以排山倒海之势吼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头悬梁,锥刺股;孙康映雪,车胤囊萤,匡衡凿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三更灯火五更鸡,恰是男儿立志时……自古至今,求学之路从来布满荆棘,充满艰辛:因此啊,我可爱的孩子们,想要金榜题名,必须发奋苦学!”